一把黄沙一把风,
风沙飞过几家灯。
灯明月暗愁人处,
恰是滴滴水不清。
“一定要让群众吃上好水!”靖边县委书记刘维平站在宁条梁镇大门外,再次回望远远近近披着晚霞的村庄。宁条梁的风比其他乡镇的要大得多,尤其到了傍晚,风使劲摇动着树枝,树枝像是一枝特大的笔,把傍晚的村庄涂抹成了一幅油画。可是,生活在这油画中的人们却饱受着高氟水带来的痛苦。入户走访了一整天,刘维平说话的声音不大,有些涩滞,有些凝重,似是自语,又似是对站在身边的宁条梁镇党委书记李旭叮嘱。李旭看着他的眼,认真地点点头,没有说话,推了推眼镜,和他握手作别。
县水务局急了!多年来,他们无数次派出专业人员,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安全水源;
县扶贫局急了!群众吃不上安全饮用水,扶贫成果要大打折扣;
宁条梁镇党委急了!素有“拼命三郎”之称的镇党委书记李旭,再次组织人马,扩大范围,寻找水源……
叩问苍天
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开始,靖边县委就意识到高氟水对群众的危害,20多年来,一直没有停止寻找好水的脚步。
1981年,靖边县实施大规模饮改水工程建设。到1989年,先后在25个乡镇建水厂27个,打水井1364眼、水窖5758个,安放除氟罐、箱600多个;解决了8万多人、20多万头(只)牲畜的饮水问题,中、重氟病区人口总数40%约32000人摆脱了高氟水的危害。
但是,重氟区宁条梁镇水质恶化速度很快,没过几年,饮用水含氟量又超过了基本标准。于是,分别在1998、2006、2012三个年份,采取打更深的新井的办法来解决水质问题。然而,尽管新建了很多处饮水工程,水井越打越深,却都只能在短时间内改善群众的饮水质量,水质变化速度远远超过预期。水利部门的专家论证,这个地区只有在千米以下才可能有真正的安全饮用水。千米?且不说代价有多高,最为重要的,这仍然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刘维平一次次来到宁条梁镇大滩、西园则、庙畔等村问计于民。亲眼目睹高氟水给群众带来的种种危害,让他坐立不安,心堵得慌:黑黄黑黄的牙齿,早早佝偻的腰身,变形如蒜头的大骨节,过早衰老的面容,过快缩短的寿命……
40年前,俏丽的张生爱梳着两条大辫子,蒙着大红围巾,坐着大花轿,在喜庆的唢呐声中欢欢喜喜地嫁到西园则村。她很爱美,一口白生生的牙齿笑起来格外好看。而今的她完全失去了劳动能力,一双严重变形不能自理的双手,一口稀疏黑黄失去咀嚼功能的牙齿,两条拄着拐杖都摇摇晃晃的腿,并起来都能钻过去一只大黄狗。
西园则村的吕宏是个勤快人,凭一双手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身上穿的齐齐整整,唯独一口牙这辈子怎么也刷不干净,还掉的七零八落。他说:“每次出门见人就喜欢盯着人家的牙看,羡慕人家的一口白牙。我们大老爷们都觉得一口黄牙难看,村里的女子就更不用说了,一口黑黄的牙毁了一个个女子的好姻缘,伤心得没法说。”
王宏礼是个砖瓦匠,常年在外打工,见识多一些,想问题也更深远,“我们这里的人,牙黄、有关节病不说,关键是寿命短,智力也受影响,村里80高寿的人就那么几个,活60岁就算是顺心老人了。最重要的是,现在得癌症、脑瘫的人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小,有13岁的娃就得胃癌的,直把人心疼死。”他越说越心酸:“外面来的人,一喝咱的水就拉肚子,远路亲戚怕得不敢来串门。”
残酷的现实像一把隐形的刀,削去了这里的人们本该拥有的健康、尊严、美丽,甚至是生命。
寻找好水
靖边县曾经是绥靖边疆要塞之地。史上王维奉命出使塞上就是这个地方,他写下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描写的正是当时这里的气象。范仲淹也曾在这里驻守保疆,写下过“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著名诗句。
宁条梁镇是靖边县的西大门,古镇有2000多年的历史,是边塞要地的前沿。不仅如此,这里还是整个西北极为重要的商贸交通要道。很早以前,西域人驮着香料、玉器、金银珠宝的驼队叮叮铛铛一路走来,宁条梁古镇就成了丝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串珠,曾有一十三省的商贾坐庄经营,享誉西北的“旱码头”就说的是这里。
《靖边县志》这样记载:其时镇内有“居民万余人,三街六巷,七十二处双梁双榨油坊”,世人誉之“小北京”。
曾经如此重要、如此繁华的一个古镇,想必当年的水质一定是很好的。虽时光荏苒,桑田变幻,如今的宁条梁已然芳华不在,但这里一定有好水。
“继续找,不信找不到好水。”刘维平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定要从根本上解决老百姓的吃水问题,决不能就扶贫而扶贫”。
刘维平不信,李旭也不信。李旭对镇干部说:“所有干部的首要任务一律是寻找好水,把找好水刻进魂里梦里去。”
2017年10月,李旭带着各村的支部书记从南到北一个村一个村召开扶贫现场会,最后一站是黄蒿塘村。黄蒿塘村位于毛乌素沙漠南缘,在宁条梁镇地界的最北边,再往北就是内蒙古前旗城川镇。
黄蒿塘村支书刘建军给大家提来一大桶冷水,“咚”地往院中一放,大声吆喝:“来来来,喝一口我们的沙漠矿泉水,又甜又凉快!”走了半天的众人正口渴难耐,二话不说拿起水瓢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果真是沙漠矿泉水,好甜呐!好甜呐!”众人纷纷赞叹着。李旭的眼睛亮了,他激动地搓着双手,转着圈圈,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当晚回到镇上,立即指定专人去黄蒿塘村采集水样,紧急送往榆林市第三方机构进行水质鉴定。
对于李旭来说,等待水质检验的日子非常漫长,一天像一年似的。
一周后,水质报告出来了:所有指标全部符合安全饮用水标准。李旭激动地拿着水质检验报告看了又看,笑了又笑。他兴奋地第一时间向刘维平报告:“书记,找到好水了!”
大自然有自己的秘密,偷偷在这苍凉遒劲的沙海之中,藏着人们苦苦寻找的生命之水。
紧急部署
从拿到水质报告的那一刻起,李旭心里就开始酝酿着一个大胆想法:北水南调。
宁条梁镇北低南高,北水南调,也就是让水往高处流,这是多少代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李旭请朋友初步做了测算:从水源地到输送目的地,不算井深、塔高,仅地表落差就有近20米。更要命的是,全程40公里左右,还要横穿太中银铁路、307国道、青银高速,沿线交汇输油气管线13条,需要和好多中、省、市单位协调对接,想想都让人头疼死。这也是刘建军和其他镇干部没有提起黄蒿塘村有好水的原因,“根本不可能嘛。”
“这个想法太冒险,地下水看不见,水质又有不稳定因素,万一失败了,不但劳民伤财,也会拖精准脱贫的后腿!”县水务局局长柴元亮第一个反对。
“距离太远,费用太大。”
“从低处向高处供水,施工技术难度大。”
“途经输油、输气、高架桥等13条管网,协调难度太大。”
“审批难度很大,工期又长,恐怕赶不上扶贫验收。”
……
来自各方反对的声音,条条在理,有凭有据。但近乎偏执的李旭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柴元亮拗不过,他要让李旭心服口服。柴元亮派出水利专家组去实地调研。专家们一处处取样,眉头一会儿皱起了疙瘩,一会儿又微微舒展。三天后,专家们认为:北水南调工程具有可行性。
柴元亮很吃惊,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真的?”他大声喊着:“太好了!太好了!”原本是想让李旭心服口服,事实却带给他这样的惊喜。他知道县委有多重视宁条梁群众吃水问题,他知道宁条梁镇有多期待这个工程能够实施,他知道这个工程非同凡响的意义所在。很快,一份以靖边县水务局的名义发出的项目设计方案委托书,送达榆林三河水利水电勘察设计院。
2018年6月25日下午,窗外雨丝绵绵,风中的杨柳扭动着纤细的腰肢,低飞的燕子在雨幕里陡然划过。靖边县水务局的会议室里,由水务局、发改局、财政局、宁条梁镇、专家组、设计单位参加的关于宁条梁镇集中供水工程初步设计方案评审会已经开了四个小时。
省专家库的谷灵霄说:“低处向高处输水,全靠泵来发力,方案里对泵的造型不明确,这是很大的漏洞。”
“地勘报告不完善,缺乏科学的水资源论证,缺乏水源地水质化验报告计划以及精确的需水量计算。”县水务局总工程师何立功也提出了意见。
“方案的可操作性不强,供水规划不具体,没有将沿途管网、供水点、涉及人口、公共设施考虑进去。”
“供水过程中的施工方案不明确,工期长,耗资大。”
……
这个专门“挑刺儿”、“找茬儿”的评审会,让榆林三河水利水电勘察设计院的总设计师赵丹尴尬无语。
“这是涉及群众切身利益的民生工程,每一步都必须扎扎实实,不能有丝毫差错和马虎”,水务局王少明站长言辞恳切地说。
方案第一稿否了;
方案第二稿否了;
方案第三稿否了;
在充分论证、多次修改之后,第四稿终于通过了评审。
李旭长长呼出一口气,愁眉舒展开来。但他清楚地知道,虽然方案通过了,要具体实施还须得到县委、县政府及各部门支持。
县纪检委书记王鑫包抓西园则村,纪委派驻村的扶贫干部赵飞也经常向他汇报情况,他了解当地群众吃苦水的窘境。“再难,也要给群众吃上好水!”王鑫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刘维平一直密切关注着,每个环节、每次会议他都清楚。李旭来到他的办公室呈上方案,他提笔批示后郑重地说:“抓紧报告贺县长,主动争取各部门支持。工程要尽快实施,倒排工期。”
县长贺湘如听了李旭的汇报,仔细研究了方案的几个细节后说:“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当然要全力支持。”没过几天,她审批通过了县级专项扶贫资金112.48万元用于这项工程。
工程计划投资800多万元,剩余资金怎么办?贺湘如深知此项工程的紧迫性,她和刘维平商量,先让水利、扶贫等部门向上级争取部分专项资金,不得已时,可从县财政拿出500万,确保工程顺利实施。
县水利局一刻也不耽搁,柴元亮专门蹲在省里一门心思要资金,最后终于争取来680万的水利发展基金。
县扶贫办从省级扶贫部门争取到80万扶贫资金。
王鑫专门召开了相关部门座谈会。有人提出:“仅仅解决一万人的吃水问题,花800万值不值?”王鑫坚定地说:“就是1000人,100人,也值得。扶贫路上一个都不许掉队。”他说:“县委意见很明确,在精准脱贫面前,各部门要开绿灯,简化审批手续,一定要确保工程如期进行。”
短短一个月,各项审批手续全部办好。“这么短时间就审批好了,真是不可思议!”李旭感叹道。是呀,在群众利益面前,靖边的干部没有懈怠。
为了子孙
8月,陕北已进入初秋,田野像被涂抹了染料一样色彩斑斓,庄稼变成温暖的金色,农民在等待着收获。
但是,施工队已经开始进驻,工程马上就要开工,等不及庄稼成熟了。
施工里程42公里,作业带宽6米,施工沿线需要占用的庄稼地不是个小数字。重要的是,沿线很多人家尤其是黄蒿塘村都不是这项工程的受益者。能不能获得群众的支持,牺牲自家庄稼和其他地面附着物,成为能不能顺利施工的关键。
早在方案审定之前,李旭已经预计到了这一步,他提前部署,派出人大主席刘伯、副镇长王义林分头去做群众工作。
“黄蒿塘村坚决支持。我们就是去求,也会让全体村民支持。” 在镇村干部大会上,黄蒿塘村59岁的老支书刘建军拍了胸脯。
水源地定在黄蒿塘村老达峁小组,在召开村民代表大会时,会上无一人反对。在关系子孙后代的事上,朴实善良的黄蒿塘村民感动了镇干部,感动了沿线群众。
庙畔村支书吴生贵,听说施工队快到村里了,一大早6点多就下了炕,喊起村民,带着大伙儿走向庄稼地。谁也不说一句话,默默收割着马上就要成熟的庄稼。亲手种的、付出了多少汗水的、眼看就要成熟的庄稼,又亲手去割掉,他们的心是疼的,但大家都忍下了这个疼。
西园则村民李小平,种了十几亩辣椒,正赶上辣子价钱好,一车辣子少说也能卖个3000来块钱。他看着长势正好的辣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左摸摸、右看看,随后拿起镰刀一镰一镰齐根割掉。
“怎么能不心疼?但这个就不能算经济账。能让那么多人吃上好水,这么好的事,盼还盼不来呢!”李小平的话让刘博眼热了。
8月29日,供水工程正式启动,沿线群众主动收割完了尚未成熟的庄稼,为施工队割出了一条42公里6米宽的作业带,而且都不要补偿、不提条件,整个施工过程没有发生一起阻工上访事件。
“多少年来,群众从来没有这么支持过、拥护过实施一个项目。这说明,只要真心为老百姓办事,老百姓是能掂量出来的。”王义林感慨地说。
赵飞是县纪检委派驻西园则村的扶贫干部,他全程参与了这个供水工程项目,不仅是扶贫工作需要,还因为一段心酸往事。
十年前,赵飞 51岁的父亲检查出胃癌晚期,医生说是长期饮用铜含量超标的水诱发的。父亲在弥留之际,躺在赵飞的怀里说:“儿啊,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离开这里!”父亲走了,留下母亲和他们还未成家的兄妹俩,那一幕让他至今难以释怀。他说:“十年前我没有能力改变我的家乡,现在有机会参与这个造福百姓的工程,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
他在2017年争取来70万元资金铺设的自来水管网,正好可以直接让家家户户用上。
生命之泉
2018年11月5日清晨,吕宏老汉家那只大红公鸡还没打鸣呢,他就醒了,伸手推了推老伴儿:“咱缸上的水龙头有啥动静没?”
“老头子别急,我昨晚就把水龙头拧开了!”老伴儿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天天围着锅台转,那苦水早就吃怕了!”
说话间,水龙头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吕宏老汉一骨碌爬起来冲到水缸边,看着哗哗流出的清水,伸手接了一捧就喝。“甜!甜!甜!”他砸吧着嘴,激动得想不出更好的词。没有受过“苦水”之苦的人,难以真切体会这种“甜”到心里的滋味。
老两口围着水缸你一口我一口地品尝着,流下了幸福的泪。窗外,一阵阵欢快的笑声打破了黎明的静谧,整个村庄沸腾了。
这一天,对于重氟区宁条梁镇来说,是几代人的梦终于实现的一天;
这一天,是所有扶贫人最幸福的一天,是靖边县委、县政府各部门和宁条梁镇党委、政府最值得骄傲的一天,是宁条梁镇全体村民不计得失,最应受到尊重的一天。
这一天,必须庄重地写进靖边县的历史。
北水南调,从提出到全线竣工历时不到半年,工程总投资817万元,主管线加支管线总长42公里,沿线供给水厂13处,彻底解决了宁条梁镇集镇、庙畔、大滩、西园则4个村40个村民小组11464人的安全饮水问题,全镇半数以上的群众从此彻底告别饮用高氟水的历史。
这清冽冽的水,甜醒了这块沉睡的土地,唤起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希冀,也点亮了群众心里的那盏明灯。
风吹草动辨西东,
雨打屋檐侧耳听。
任是村南村北事,
一枝一叶总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