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黄宾虹的画名受到各方认可,这是毫无争议的。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大众以及媒体形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概念,并被一再重复——黄宾虹在世的时候,一生不得志,他的成就不被大众知道;他的作品不被市场认可。尤其玄乎的是,黄宾虹居然能预言“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似乎昭示着新的时代将会让他大红大紫。然而,纵观相关报道,这句黄宾虹的“名言”,在被各方反复传说的同时,却从来没人考证过真伪、出处。关于这一问题,笔者试图找到这句话可信的出处,或类似语义的文献资料,但均无所获。但通览黄宾虹的书信集后,倒是可以得出两条基本事实,从而判断这句预言,极有可能是作伪的。
其一,与其说黄宾虹的画名不被当时的人们所知,不如说他只求一二知己,不在乎老百姓的评价。首先,关于黄宾虹关心不关心一般大众对自己的态度,在他最穷困潦倒,不得不卖画补贴家用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渠曾谈及以拙画寄粤供人展览,鄙见古语‘知希为贵’,须待识而出之方合,街头烂熟,有何滋味!”虽然不能说黄宾虹对一般百姓的态度是漠然的,但足以看出,宾虹老人期望的受众群体,绝不是老百姓,绝不是人们跟风叫好。而画作给什么样的人,他的期许是什么,是被反反复复地论述过,比如:“尊论古今名迹,只在得人而予,不至明珠暗投,即是幸事。”又比如:“有阳朔山水册二十余帧,极力仿元人笔墨。今目力渐昏花,似不能为此细密矣。示及见秋斋君拙画,此欲得十二册,兹特分其半,以酬知己之感可耳。”可见,懂行的“知己”是宾虹老人心仪的受众对象,且以极为豪爽的姿态大量赠送给友人、知己。当然,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实在没必要把某一次黄宾虹送画,别人拒收的事情,无限放大为整个时代、整个市场无人赏识黄宾虹,比如“仆不欲轻予人者,谓不知画者言之(前有在申赠人之画,而欧友购得之来此请添上款者)。知而非真好而乐之者,枉费精神口舌耳。然知己不易,倘若尊意以为许可之人,远道而来皆属诚心,润之多寡均可不较,照为作画以广留传可耳。”按照当下艺术家的想法,自己的画作在艺术市场中被频繁地交易,是一种艺术被认可的象征,应该高兴才是,但黄宾虹则不是,当他发现赠送给他人的画作被倒卖,不仅没有为自己的作品受到艺术市场的认可而欣喜,反而是有着相当的挫败感。与之相对的是,作品落在知己的手中,归属于懂行、懂艺术的学人,黄宾虹就会产生一种超越古代大师的成就感,所散发出来的骄傲,溢于言表,“此(傅雷)亦鄙人知己,至感似较黄大痴(黄公望)自言五百年后必有知者,吴仲圭(吴镇)自信数十年后遂不寂寞,抑又胜之。”所以,从黄、傅二人的往来书信中可知,黄宾虹不仅对傅雷的索画请求有求必应,甚至主动奉上得意之作。由此可见,在黄宾虹看来,一位画家的艺术成就是不是被认可,并不是三尺孩童随口就能蹦出自己的名字,而是自己的作品,自己的艺术有没有被理解。所以,从受众群体的角度来看,诸如“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的论点,若指的是普通大众,是完全不符合黄宾虹生前关于艺术评判的标准;若指的是知己,则黄宾虹过世前,傅雷等人尚在世,何须等到50年后再出知己,这在逻辑上更是不成立。
其二,与其说黄宾虹的作品不被当时的市场所识,不如说他根本不想卖画。从主观上讲,黄宾虹靠什么养家糊口,在什么情况下卖画,在书信中写得明明白白,抗日战争前,教课的报酬足以生活,知己收下黄宾虹的画作后,会象征性地给些润资,这部分收入是用来买古画。及至抗战爆发,生活日趋艰难,黄宾虹也仅仅是靠着卖藏品来支撑,自己的画还是不问润资多寡,只看是不是知己。待到1943年后,也就是在傅雷的再三劝说下,才对艺术市场做出了些许“妥协”,而作为“不谈时事,不谒要人,从未开一书画展览会,亦不卖画,惟知交择人”的黄宾虹,办的第一场卖画的个展,在上海轰动一时,所展出的画作几近售罄。然而,在艺术市场首次亮相,并得到积极地回应后,黄宾虹却迅速退却,此后,通过友人、知己,如傅雷、黄居素等作为“中间商”,继续执行着黄宾虹的意志,代售画作,间接地与艺术市场联系,而其原则用傅雷的话,就是不至于让卖出去的画“明珠暗投”。
再从客观上讲,黄宾虹手中留存下来的作品,确实不多,据其书信所述,1939年之前所“积大小画五百余纸,在沪被窃大半,北平所作,又尽失去。”仅“积卷册二十件”“由四舍弟携藏金华山寺中”。而1940年代初,黄宾虹便深受白内障的困扰,导致“近日贱目昏瞀,每日早晨仅能画一小时,过后望不甚晰”。因此,在遭受到不可弥补的损失后,加之平日散给友人、知己的作品,数量颇大,他的作画速度不仅无法供给市场,甚至连知己的需求都无法满足,在与黄树滋的通信中,就可看出这一问题,“代友属为画件,非关有意延迟,但一幅完成,无论尺寸大小,须四五十次点染,不能深厚。笔笔皆求不弱,方合古意,流传永久,若图一时幸获,于鄙意素所不愿。”所以,当艺术市场对一位画家的需求极大,但艺术家又无法为艺术市场供给画作,我们能指摘市场没有发掘出艺术家的价值吗?而后世无视民国艺术市场对于黄宾虹的热捧,将黄宾虹没意愿、没办法进入艺术市场的行为,归罪于民国艺术市场不识人、不识货,是极为不正确的。
因此,不管是从受众群体的角度,还是艺术市场的角度,黄宾虹均没有理由怨天尤人,所谓“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之类的论调也绝无思想根据,毕竟这是黄宾虹自己一生的选择:不在乎普通民众的称颂;不在乎艺术市场的追捧。此外,这句预言本身的作伪问题,与现今的艺术市场、大众媒体相结合,还产生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即诸如“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等不良论据,正逐步将日益离谱的画价“合情合理”化,而数亿元的成交价格则是一位画家所受到“不公待遇”的历史性还账,这无疑助长了中国艺术品市场的泡沫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