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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家人”的日夜守护

来源:当代陕西 发布时间:2025-05-15 17:50 作者:本刊记者 熊狮

家人的缺位催生出年轻人的工作和中老年人的职场。

在许多大医院,病人和家属往往脚步迟缓、神色淡然。还有一些人步伐快速、穿梭自如,看起来轻车熟路,脸上往往带着热忱的微笑,环境喧嚣也不会影响分毫。他们是可“租赁”的“临时家人”——陪诊(陪护)员。

亲情本身是不能量化的,但“临时家人”为陪伴所付出的时间和劳动却是有价的。

带人求医,也求自给

按天算是半天198元,全天300元;按次算打印病历、领取发票、代替买药等一次都是150元,邮费自理,实报实销。这是个体陪诊王静静给自己设定的服务价位,参考本地同行基本一致。

作为一名“90后”女生,有过三甲医院实习经历、系统学过医药知识的王静静对陪诊上手要快很多。服务对象主要是老年人和外地人,他们求医的难点不同,老年人是学不会、跑不动,外地人却往往找不着地、听不懂方言。

陪诊员展示“患者笔记”

“看病无非就是挂号、检查,医生看完结果决定怎么治疗,手术、打针还是吃药。”王静静说,“每个医院有自己的规则,每个医生还有自己的规律。我的工作就是让人不走冤枉路,省心省力省时间。”

陕西话常说“往过走”,可是“过”究竟是哪,到底是东西南北还是前后左右?可能排了半天的队,病人才发现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地方。

当前大医院几乎都以预约制为主,挂号与看病时空分离。本地某热门三甲医院每天下午四点放一周后的号,全部都是在网上。刚干陪诊时,王静静总是免费主动帮老年人在手机上填信息,但后续好几天都挂不上号,人家还怪她没有帮好。

王静静想说清楚也怕人听不懂:“抢号跟春运时候抢火车票几乎是一样的,四点那个时刻所有人都在刷新,立马就是服务器宕机、卡顿,页面一片空白。大部分人就以为抢光了,其实号还在。过上十几分钟,甚至到四点半就正常了,我自己好多次就是这样挂上的。”

外地病人大老远跑来,都是想找某科最好的专家,挂个普通号就觉得自己“亏大了”。有的病人觉得自己出了陪诊费就能挂上号,好像陪诊员有什么特殊门道似的。

王静静一般不吭声,毕竟搞服务,除了陪伴还得提供一种优越感的情绪价值,病人怎么说她也管不了。

“有人说这都是举手之劳,嫌我收费还收得贵。”王静静无奈说,“我全职做陪诊,要靠这个来生活。为了保证挂上号,我都是在家用电脑手机同时刷,一个医院一天也只能挂上一两个专家号,这钱挣得哪那么轻松。”

有一次,诊室挤进来一个中年人手术后复查,医生反复问了好几遍“流食(流质膳食)”“普食(普通膳食)”就是听不懂,答非所问。医生无奈,病人还急得脸红脖子粗。王静静一看赶紧插话“现在日常是喝奶还是能吃馒头了?”这才化解了尴尬。

“我还是一个翻译,得负责把他们听不懂的术语讲解给病人听。”王静静说,“其实很多也不是医学术语,就是简称或是医院习惯用语,也得给人解释明白。”

那天七点半,王静静带外地来的张大爷守在诊室外。看到诊室灯不到八点就亮了,心里一慌,感觉今天教授是见不到了。

果然,门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医生,他一边熟练地开出验血、检查单子,一边跟要加号的病人交流:“教授一早上课去了,九点半下课就上手术台,一天四台手术就到晚上。要等他的话就看上午九点半能不能抽空来,那个时间来不了,今天就肯定见不到。”

“哎……”叹了口气的病人让过身位,把一沓厚厚的检查结果揣进袋子里。

出了门,王静静迎着张大爷失望的目光,赶紧宽慰说:“教授上手术去了,咱们今天做完检查,拿着结果明天一早去病房,教授查完房就能看上。”

虽说每天查房几乎一定可以见到教授,但在那只能说说病情,没法直接开出住院证或者药,还得回到门诊来。

“这种绕圈子的事情经常在做,门诊到病房再到门诊。”王静静说,“当然教授也确实忙得很,要不然怎么叫求医呢?”

偌大医院,张大爷跟不上王静静的脚步,颤巍巍的腿眼见站不稳。王静静赶紧给租个共享轮椅坐上,安排张大爷在检查的地方排队,她一个人去跑流程……

如果病人大概率是要手术治疗的,王静静也会根据经验提醒病人让医生先开好住院证,因为床位也都得等。这不仅能缩短等待时间,检查也能算进住院费用一起,比门诊能多报销。

没有客户的时候,王静静习惯一早八点前就守在门诊中部一楼心电图检查那里。她一会儿上前主动跟来检查的病人搭话,给人简单答疑解惑;一会儿也时不时拍上几张照片,发在自己的小红书或者抖音账号上。

“社交平台上有内容审核机制,动不动还给我禁言。很多年轻人自己来不了,看到我的笔记或者视频私信我帮忙。”王静静说,“我跟这些同龄人沟通起来更方便,毕竟看完病有些话不能直接给老人家说,还得子女拿主意。”

可以假寐,不能真睡

刘斌是曹姐给她父亲专门找来的护工,从西安周边县城的家赶过来。四十多岁的他长期在病房陪护,面色白皙、胡茬干净、眼神很亮,谈好陪护一整天费用是400元。

曹叔的住院证攥在手里已经有两个星期,终于在2025年春节假期刚过完住进病区22床,手术安排在第二天。

职业陪诊员拨通视频电话,让异地的患者与医生沟通病情。

“我跟我弟白天都要上班,只有办住院和手术当天请了假。”曹姐说,“我爸本来是在这帮我看娃,现在住院了孩子也得自己再想办法,确实顾不过来。”

刘斌来的时候,带有露营椅、折叠床和自己的一些洗漱用品。他还用黑色大塑料袋装来了一大包像是玩具的小东西,有棉签、有口哨、量杯,还有气球和一个大的蓝色靠枕等。

“就这些你们肯定是要的,医生护士还没给你们说,做完手术都用得上。”刘斌对曹姐说,“我这现成一套170元,你想自己去买也可以。”

曹姐看了看隔壁房间果然有一模一样的东西,立马痛快掏钱买下。她被管床医生时不时叫去谈话,交代各种注意事项、签署家属告知书,哪有时间跑。

手术当天,中午十二点多曹叔被推进手术室,直到傍晚五点多出来。这段时间,曹姐和她弟弟被要求在手术室旁边等待,门口有个小窗子时不时推开,喊到“XXX家属”,就得赶紧挤过去,一边看着切下来部分器官,一边听医生讲完签字。

刘斌独自在病床前做着准备,升起床头、腾开床铺。床单中间先放一层白浴巾、再铺一层护理垫,然后展开多头腹带,两侧绑条一根根捋顺、抚平。

等到手术专用电梯门一开,家属们手忙脚乱推着病人回房。刘斌已经半跪在床上,支撑起病人后背,一面指挥家属把曹叔腰腹部和腿缓缓挪到布置好的地方。

曹叔躺稳后,只见他左压右绑、有条不紊,一个绳结贴着一个绳结,密密实实地把腹部完全包裹起来,手法纯熟,看起来像编织工艺品。

真正的陪护从夜晚开始。曹叔身上贴满了监护器,血压、呼吸和心跳时时显示,一个翻身,机器立马标红鸣叫起来,刘斌就得抓紧呼叫护士、查看调整。

有时候曹叔嫌镇痛泵开着头晕,叫关掉。但麻药过后伤口痛感一阵阵传来,让他止不住地呻吟。

这间病房还有23床的黄叔,比曹叔晚一天手术,夜里是自家表弟孙叔陪着。病房里每个病人都配了一张共享折叠床,有个铁链子锁着,扫码才能用。黄叔、孙叔两人研究了半天都没有弄好,还得刘斌帮忙。

等到孙叔睡熟,鼾声如雷,让本来就不大的病房隐隐有些震动起来。

“我夜里睡得轻,这呼噜大的谁能睡得着。”刘斌瞪着眼有些恼火,“我们习惯能花钱就别欠人情,懒得找亲戚朋友帮忙。”

一夜下来,只有孙叔睡得沉,其他三人精神头不够,有些昏昏沉沉。孙叔意识到自己影响了别人休息,他赔着笑脸拉着刘斌到楼道里,递过去两包烟,刘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头几天病人只输营养液,吃喝不用管,至少三天后才能开始流食,试着喝点米油、牛奶等,由刘斌代买或者等家属送来。

早上,医生查完房,刘斌赶紧在病房一角撑起了露营椅,趁着输液大段时间,窝在露营椅里小眯,眼睛留个缝隙紧盯着点滴。

数着时间,看着输液,管着吃药,哪一个环节都不敢稍忘。一对一也就意味着全权负责,钱还没拿到手,要是起了纠纷,“个体户”刘斌就很麻烦。

“临时家人”除了心细,眼色也很重要。曹叔是个退伍军人,上午经常有战友来看望。这个时候刘斌显得有点多余,有的来客不认识他还以为是多年未见的战友儿子,差点把红包揣进他口袋,刘斌识趣地赶紧掏出来,塞回病床枕头下面。

再有人来探望,刘斌就试着稍微离远一点。

每次曹叔的儿子和女儿来了,刘斌手脚立即麻利起来,一会催着曹叔走路,一会叫着护士换药,还说有我在你们放心,几遍催促着家属赶紧回。

曹姐总赶中午吃饭时间过来,一边让刘斌自己下楼去吃,还可以休息,一边可以好好跟父亲单独说说治疗和照料情况。

谈起病情,刘斌在场的话总忍不住插上几句。他自认为见得多,别人都是做什么基因检测,还有中医调理各种路子都有,讲起之前的病例情况滔滔不绝,推荐这个推荐那个,说用上肯定好得快。

三人成“护”,心里有数

23床黄叔的陪护除了自家表弟孙叔,还有赵伟。准确地说是跟整个病区其他没有请“一对一”的病人合用一个陪护小组,赵伟是组长。

组里还有任大姐、庞大姐两人,年纪也四五十岁,看上去是比刘斌这种个体护工要规范得多,三人都有统一工服、佩戴工号,配有对讲机、呼叫器等装备。每天晚上七点在电梯口开组会,总结白天工作,安排晚上轮值。

黄叔说这是住院当天有个“护士长”给安排的,一天200元,预收三天。她还给黄叔发了一个呼叫器,按照服务清单,有需要帮忙就按下。如果不叫,每天定时赵伟小组也会带人过来铺床、整理,提醒下床或者清洁卫生等服务。

赵伟的上级就是黄叔说的“护士长”,其实就是护理公司的值班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件褪色护士服给自己穿上,打眼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仔细端详她既没有扎发网,也没有挂表和胸牌。

“护士长”在职工电梯口旁边放了一张深色办公桌,经常就坐在那里,跟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刚好隔开走廊。黄叔的儿子黄涛专门跑去翻了翻桌子上一沓告知书,确认是正规第三方护理公司,这才放下心来。

无论是“一对一”还是找亲戚,或者小组陪护,都是完全可以自己选择。黄叔刚进来就把口袋里的现金掏了个干净,刚好600元。他说自己以为是医院规定的没多想,可看到22床曹叔“一对一”更方便就想换。

黄涛托刘斌帮忙找人,也是谈好一天400元,但至少得等第二天人才到位。这边赵伟小组陪护已经开始,还有自家表弟孙叔也在,要把他们都给请走也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毕竟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做手术,不急的事只能先拖一拖。

“你们住院手术都是第一次,没啥经验。”赵伟对黄涛说,“小组陪护基本上够用了,还有家里人在, ‘ 一对一’也多余,其他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在同一个病房驻扎时间久了,护士们和赵伟小组的关系也有点像上下级。护士一指,赵伟立马跑得飞快,给打打下手、帮忙搬运器械,还传回病房不少消息。

凭着心细和消息灵通,赵伟经常一边干活,一边给组里的任大姐、庞大姐培训,时不时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护理公司新员工来观摩。

这个医院像这种外科手术需要备血,以防万一。备血就要先献血,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献血只能家属自己去落实,不然医生会告诉家属影响手术,排期只能延后。

但是献血也不一定非得是直系家属,亲朋好友、同学同事都可以。只要到献血车去无偿献血,就会得到一张献血凭证,由病人家属拿到指定地点把凭证上面的一串数字登记到病人名下就可以。

这天有位病人不知道是家属不在身边,还是病人自己没有听清楚,自己披上外套直接跑到献血车那里就要给自己献血。幸亏抽血的护士看到了他手上的腕带,大吃一惊,给病房打了电话赶紧把人劝了回来,

“献血就是为了给病人用的。”赵伟说,“本来手术中就要流失一些血液,自己都不够用得还往出献,这不是拿命开玩笑嘛。”

从腹带包扎、导流导尿,还有照蓝光和腿部按摩,赵伟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腿脚勤快,多学多问,有些医学护理方面的小技巧都能掌握,陪护病人更高效方便。

后边几天,黄涛有啥不懂的就去找赵伟,自己也学一学怎么绑扎多头腹带,试着给父亲换穿脱静脉曲张袜。三天一过,黄叔基本上适应了疼痛,也就不再提“一对一”护理了。

术后第六天,医院通知病人准备出院,要给其他排队手术的病人腾出位置。但曹叔、黄叔都还没有到拆线时间,不够条件在家休养。

“这种情况,惯例就是转到其他医院的康复病床再住上7到10天。”赵伟说,“一般都是不太有名的一些二级医院,他们空床多,打个电话就能住上。”

黄涛怕父亲不满意,赶紧一个医院又一个医院到病房去找。终于在离自己上班近的一家三甲医院找到一个空床位。

“你有个好儿子不嫌麻烦,康复病床去的也是三甲医院可不容易。”赵伟送黄叔出来的时候说,“我经常看见有的人已经做完手术准备出院,有的人还没住进来。别人都以为找了啥门路或者花了大钱,其实啥都不如儿女上心、手脚勤快。”

(应受访者要求,以上人名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刘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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