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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来源:当代陕西 发布时间:2025-01-23 13:56 作者:井国宁

1

父亲推着架子车拐过老屋门前的那个池塘时,我回过头,眼角里瞥见了奶奶和三叔一家人的身影。他们正站在老屋门前的巷道口,注视着我们的离开,眼神里似有不舍。父亲转过身去,朝着正在张望的奶奶使劲地摇了摇手,意思是让他们快回去,别再目送我们了。

温煦的阳光照在大地上。风刮过来,贴近脸庞时,仍然带有一些寒冷的意味。距离老屋不远处的这口池塘上,固守了一个冬天的冰层,开始了分解与消融。被北风和大雪暴揍了一个冬天的野草,慢慢地挺起身子,从满是枯萎的衰败中,透露出一点儿生命的绿意来。池塘边上的那几棵上了年纪的树木,也开始了自我的生命救赎。

初春大地的一场新绿,在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午后,因为我们与老屋的分离场景,显得有些坏了兴致的窘迫。

架子车厢里装着锅碗瓢盆,留给我的只有一点极其窄小的空间。大雁以最为兴奋的姿态在天边飞翔,展露出它对于期待已久的温暖和煦的喜悦之情。我压根儿顾不上理会这些,看着父亲正迈开步伐,拉着我和架子车上的物什,向着我们的新家走去。

新家并不算远。从老屋的院子出来,往左拐经过池塘,再沿着村中仅有的一个斜着的胡同往前走百余米后,再往右拐,差不多就到了。这条街道当时的住户也就五六家人,算是一个偏离村庄中心地带的偏僻之地。最北边是几家联排的黄土夯筑的窑洞,中间隔着一大片荒地,往南几十米,便是我们的新家了。从新家的位置再往南,不用上村口那道小坡,就已经看得见人烟稀少的荒野了。

称之为荒野,并不是人迹罕至,荒草丛生。而是那片田地上,除了白天有人在忙于农业生产外,夜幕来临后就悄无声息,仿佛压根儿就没有人到访过一般寂静。几年以后,这条街道上住户增加了近十家,但还是能听到天刚擦黑时,左邻右里大人们扯着嗓子喊孩子们的名字的声音,让沉迷于街头巷尾的孩子们快点回家。一是怕他们迷路,二是原野之上的危险,确实让人后怕。

我家院门的设置,和老屋基本上一样。推开两扇大木门,在木块相互摩擦发出的咯吱声中,跨过30厘米左右的门槛,就进到了院子中间。外出要锁门时,拉起门扇上方两边的铁链,以穿绳索的方式钩在一起,接着挂在门框的最上部那铁环上,再拿起一把简单的锁具,哐当一声,就锁好了门。

那样的简易锁具,若是放在今天来看,更像是一个孩子的玩具一般。无论从防盗,还是守护财产安全的角度来说,都是无法胜任的。作为锁具而言,它充其量只是一个象征意义的物件,表示家中无人,“黄狗”看门着呢。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初春,我不到三岁。父亲花了一千多块从村上买回来这个院子。一千多元钱,放在当下的今天,不过是一点零花钱,但在当时来说,这却是一笔巨款。

当时的农村,兄弟几个人的分家,基本上是从依次排列的兄弟娶妻而开始的。大伯早已跳出农门,常年在外。父亲年长三叔几岁,成家在前,分家之事早已摆上台面,只是迫于生活所计,一直没能顾得上。这种在村庄里已经演变了无数遍的场景,也将是他们无法绕开的人生宿命。

新家的院子左侧,是两间仓促搭建起来的简易房屋,一间用做厨房,另一间做父亲的工坊。他想借助于自己的能巧之手,在与各类木材的对话中,用最为朴实的木材,为这个新家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来。

院子的入门处,是两间靠近马路的旧房子,在这场耗费千余元的交易中,它们占据了大部分的开支。旧房子年久失修,每逢下雨之时,四处滴漏。好不容易挨到天晴,揭瓦补漏是第一要紧事。听母亲说,父亲在每次大雨后都得爬上房顶,这里抹点泥巴,那里换个瓦片,竭尽全力地想要守住这两间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年头的旧房子。

街道上那几处自己箍了窑洞的院落,要比我家的大一些,宽一些。父亲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时村庄里可供选择的宅基地规划停滞不前,就是这处院落,也费了不少精力才申请到。

两孔坍塌已久的窑洞,伫立在院子的深处。为了让整个院子的环境整洁,同时为了提高整个宅院的私密性,父亲开始计划对它们下手。另一个春日的午后,父亲和三叔俩人一起,齐齐挥动着镢头、铁矛等物件,朝着它的底部向前掘进。他们在院子深处挥汗如雨,麻雀在院子里的椿树上没完没了地叽叽喳喳,传递着春天的气息。母亲在厨房做饭,时不时走出来看看,并叮嘱父亲他们注意安全。至于我嘛,由于年龄太小,什么忙都帮不上,便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板凳上,看看他们奋力劳作的样子,又看看树梢上停不下语调的麻雀,似乎一切都与我无关。

那些早已经被风霜雨雪浸泡过无数个年月的残垣断壁,注定是经不起矢志改变其样貌特征的人,用坚强的意志和努力来征服的。当零落的土块和细土从窑洞的残缺墙面,扑簌簌地往下滑落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察觉到它即将彻底地倾覆下来。父亲和三叔两人,顾不上将自己手中的镢头和铁矛拎出来,直接朝着不远处的空地掷了出去,然后朝着我和母亲所在的前院狂奔而来。只听得“轰隆”一声,漫天尘土遮蔽了院子深处的蓝天白云,许久才完全散去。矗立在院子深处的那两孔烂窑,终于倒了下来,匍匐在大地之上。

2

在自己院落里建起几间青砖大瓦房,是整个屯庄村的每个男人,包括父亲和他的父辈们毕生追求的终极梦想。居者有其屋,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理。只不过,当追求真理的脚步来到这个曾经贫瘠不堪的村庄时,它改变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

抛开黄土漫天不说,单就干涸缺水的地理环境,就已经决定了村庄人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始终是无法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寻自己心心念念的梦想的。各家仅有的几亩田地,大都种着一些麦子、玉米,或者高粱、土豆等最为普通的农作物,田间所产勉强只能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哪里还有财力顾得上去谈论所谓的梦想呢?

他们有人一度认为,自己期许的完美人生,其实就是好好种庄稼,期盼能够获得更好的收成。同时,教导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可以走出这片干涸又极度缺水的土地,脱离农村户口,以非农户口的标签,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在那个年月里,从村庄的大门,就能看出主家的家境情况。就连唐诗中提及的柴门犬吠的场景,我也曾在村庄里真实地见到过。这种在关中称之为篱笆门的旁边,连个像样的墙体都没有。找几个匠人,用几块木板围起来,然后将带着些湿润气息的黄土,铲起来,丢进去,再用锥子夯实,院子的围墙算是完工了。每个路过门口的村人,都能够从墙上看到院子里人和物。我家至少有个两扇杨木所作的大门,外出或夜晚关起来,至少是个坚固的堡垒,睡觉都能踏实些。写到这,我又突然想起来柴门犬吠的场景,想象一下,这么低矮的院墙,这么简单的大门,没有一只凶恶的犬只来守护,那夜幕下的主人,又如何可以安枕入睡?

当然,不是每家每户都能从并不富裕的口粮中,来挤出一些,给家里新添的那只汪汪叫的“新成员”的。村人口碑相传的“新闻”里,不时会听到附近村落某户人家被盗贼光顾的事情。在那个通讯和交通极其不发达的年月,在没有任何自媒体介质传播的情况下,这些所谓的“新闻”,等我们听到,基本上是上周,或者上个月的事情了。

院子深处那两孔烂窑的倾倒,让最早长出来的那棵椿树拥有了它的江湖地位。几年后,在那片平整后的土地上,竟长了密匝匝的一大片椿树林。这些崭露头角的小树苗,皆是来自一株上了年纪的椿树的馈赠,它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种子洒向大地,让它们有机会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守护起这片家园。

母亲在院子深处的这片土层里,撒了很多蔬菜的种子。她所种的蔬菜,都是一些易于生长的青菜类,像白菜、萝卜等等。那些占据了菜园空间的小椿树,隔三岔五就会被父亲拔除或者挖掉几棵。他说这椿树木质极差,就是长许多年,也是难逃烧火之用的宿命。

多年后在院子深处盖上房时,挖去了整片的椿树林。它们固然已经有碗口粗,但因为椿树材质实在太差,终归是没有什么用处,最后只能截成段,劈开来塞进灶膛,当烹煮做饭的柴火用。父亲以一个木匠的认知,传递给了我关于这种树木的信息。

3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突然生出要建上房的想法。

按照他的计划,先是在原来烂窑的那片地面上,建造起三间大瓦房,继而将院子的横向空间完全占据。接着,以院子深处的上房作为分界线,将整个院子分为前院、后院。前院宽敞明亮,让人心旷神怡,后院虽然窄小,但可以放置一些不用的旧物件。

上房的起间很高,从地面距离房檐下,有三米左右的样子,两层台阶距离院子地面,也有三四十厘米高。村中每个前来参观上房样子的人,无不为父亲的细致选材而赞叹,要知道在当年砖木结构的房子上,从木椽、檩条、房梁等全部选为经过虫害处理的松木,是极其了不得的事情了。要知道,在当时多数人家的房子结构上,只有承重的房梁和檩条,他们才会考虑笔直硬朗的松木,其他像椽条和那些布在瓦片下的木条,基本上都是选用的杨木。

人们在夸赞完父亲的眼光独到之后,又大都对房屋的起间过高不太认同。父亲这时不过四十及壮的年纪,用现在的话来说,只能算是一枚大龄青年。他一边点着头,一边笑着,似乎是对大家评头论足的认同,又似乎是对某些观点持有己见。

等大家拿起烟,点上火,他才从喷云吐雾的氛围中开始搭话,说起自己的个人见解。他说,台阶高了后,可以坦然面对暴雨侵蚀,无论多大的雨,都不用担心后院屋檐下的水流,以及任何潜在的水浸风险;至于房子的起间过高,这纯属于个人爱好,他受够了前院那几间旧房子的低矮,即便是白天也得开着灯,总给人一种靠近黑暗的感觉。所以,在他看来,既然是上房,就必须亮堂宽敞,才显得有生机和活力。

村里人盖房子,大都会选在一年中最为炎热的盛夏时节。那些青蓝色的砖块,必须一遍遍地浇水,让它们在水流的浸润下,欢畅地饮水。这样的砖块,接到泥瓦匠的手中后,才能更好地发挥出它和泥沙混合在一起的粘合力,才会让房子更加牢固。这样的炎热季节,才能让建造好的房子墙壁,以更快的速度干透,以便于在即将到达的冬天来临前,墙体基本的湿度,可以充分地挥发完。这样一来,冀望于农历新年来临前的搬家,才有可能达成。

打从建好上房的那天开始,我和妹妹就在不断地追问母亲,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搬进去住呀!母亲并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哪天可以,只是一直安慰我们别着急,趁着现在天气晴朗,空气里仍旧热浪翻滚,等里面的湿气再挥发一些时日后,争取赶在过年前能够搬进去。

现在想起来,我整个少年时代里最为殷切期待的一件事情,就是这次的搬家。至于究竟是什么具体日期搬进去的,我倒真是想不起来了。

4

我以为,村庄这片生生之土,终将是我毕生不舍远离的土壤。

每一个像我这般年纪的青年人,都曾冀望自己会如同村口、池塘边那些高大的白杨,或者槐树、垂柳一样,长久地眷恋着脚下的土地。在父辈言传身教的生活追求中,若是能够好好读书,找一份跳出农门的好工作,那是最好。退而求其次,找不到好工作,那就扎根于田野,用自己的努力,去建造一所更大的房子,延续家族精神的传播。

当我乘着另一个盛夏的燥热风浪,沿村口的小坡走出去之前,似乎并未有过任何的眷恋。只是在踏出村口的那一刻,回头望了望这座我熟悉的村庄,它正以悄然无声的姿态,注视着我的离开。

人一旦踏向远方,似乎在瞬间就已经与村庄拉开了鸿沟。我在千里之外的近海城市,开始找寻一种属于自己的人生步调。曾经给村邻以“木讷、内向”性格印象的我,竟然够胆到一个他们只从电视里偶然看到过的地名,并且在那片迥异于故乡大地的地方开始生活。不止他们心存疑虑,就连我自己也怀疑过这种生活的真实性。

我在水泥与海风浸染浓厚气息的城市里奔走,一次次的挑战,都是为了成就更好的自己。故乡和父母的消息,我只能千里传音的方式,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凭着熟悉的耳音,展开想象。父亲在电话里问起我的近况,并告知我想要将院子里现有的厨房和门房推倒重新建造时,我只是应付着说好,却从未有过任何积极的表态。

父亲沉吟了半晌之后,悄然挂上了电话。

他那沉吟中,既有对我年轻气盛,不会赚钱过日子的不满,更有对我未能对于院子里另一座房屋的建造添砖加瓦的不满。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太过苛责的话语,只是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以后的生活,给自己积攒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吧!

正是由此开始,我才收敛了自己过往生活中毫无储蓄观念的不良习惯,开始尝试着从彼时相对微薄的工资中,想办法存上一些。这种习惯的养成,对我以后的人生道路来说,确实不无裨益。

村庄里各家各户的房屋建造,开始转向了一场新的接力赛。每一座青砖碧瓦的房屋根基,由原来的胡基与泥巴,转向一砖到顶的高大格局。就连常见于村庄内外的屋舍顶部,也由过去统一和单一化的尖顶,变为水泥预制板拼接成的平型屋顶。

5

在我离开村庄的这些年,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曾经熟悉的长者,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之后,安眠于村外的黄土之下,化为田野间的那一抔黄土。

然而,更多的却是陌生。站在村道中间,看着从眼前一晃而过的年轻后生,我甚至已经无法想起他的真实名字来。在我离开村庄之前,他们不过是在小学或者初中读书的孩子,现如今已经都娶妻生子,时光真是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我和父亲坐在院子中间喝茶。旁边是那棵杏树,是我从干涸的池塘底部,双手捧回来的一株看上去至多半拃高的小树苗。多年之后,它的枝条已经高过院里建筑的房顶,伸向无尽的高空,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我。那神情,似乎是在感激我能够将它从那个几近荒废的池塘里解救出来。若不是我在路过池塘时的不经意的一瞥,它定然是不可能在这些年的时间里,焕发出如此精彩的容颜来。

新盖的厦房,从门口往院子深处的上房前,一溜烟排开。入大门左侧第一间是妹妹的闺房,往前三间是我的卧室,再往前是厨房。一间小一点的柴房,紧邻厦房最边上的厨房。从柴房边上拐过去,通过一个过道,便到了后院。当初盖上房留下的这个后院,父母先后在里面养过猪、养过鸡,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它仍然是一片菜园。

父亲为了实现他居者有其屋的梦想,从走进这个院子开始,到最后凭借自己的毕生努力,建造出颇有气势的一所院落,其中所经历过的辛苦和不易,可见一斑。而我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在他完成这些在村人看来足以引以为傲的举动里,却并未奉献出什么力量。多年后,我每想至此,仍有汗颜之感。

6

不知从何时起,思念开始像荒漠里堆积的细沙,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总会在午夜梦回的刹那间就可以穿透灵魂的壁垒。这座近海之城的繁华境地里,已经无法容纳下我灵魂深处的澎湃之音。

久居他乡的我,在生肖的年轮转到第三圈半时,再也无法坚持自己过去的固执想法了。我不愿再将一个思乡的灵魂,搁置在千里之外的海风中,去做无止境的守望与等待。父母双鬓不断增加的点点银发,成为呼唤我归来故乡的强烈讯号。

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傍晚,当我踏上的绿皮火车,带着响亮的鸣笛声驶出西安站的情景,自己年轻气盛的胸腔里,装满了一腔抱负,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渴望在南国里有一番雄壮的作为。多年后,在我归来之际,却有了无数的牵挂在心头。故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能让久违他乡的我再次面对它们时,既小心翼翼,又恋恋不舍。

我大快朵颐每一种美味,感受着这些来自乡野之地的麦粉散发着的浓郁热浪。它们用守候了整个秋冬春夏的时光,才向人们呈贡上来最为香甜的麦面。这是多么让人欣喜和期待的啊!

除开故乡的美食情结不说,我更想尽快在这片土地上安上一个家。这样,即使在岁末时节,从任何一个地方的远道归来,都将无惧冬日的大雪飘洒了。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每逢年末,奔走在路途上的我,总担心会不会因为某一场大雪而导致高速路封禁,让焦急万分的心,无法停歇下来。

敲定房子,交首付,弄贷款。安顿好一切,办完手续,我才电话告知父母。母亲在电话里显得颇有些意外,又有些担心,意外我为啥没有商量就自己定了,担心我上当受骗。我笑着安慰他们道,房子是现房,证件齐全,又何有上当之虞?

从护栏上往下望去,那些行走于小区道路上的人,顿时显得细小了许多。母亲扶着护栏,朝远处看了看,说环境挺好,小区也大,只是这楼层太高,扶着护栏不敢往下看。一看,人立刻有眩晕的感觉。

我笑着安慰母亲,不用担心。这护栏后期装修时会拆掉,阳台用断桥铝材全面封好框架,这样子就不用担心再有任何眩晕和不适了。

人一旦起了某种离开的心境,便会顿时显得不能平静了。我盘算着回去之前的一切工作,妻子料理着一切物件的打包、快递安排。弄完公司的一切手续后,又等了几天,等孩子忙完学校的学习,并弄妥转学资料,我们这才踏上回乡的路途。

真正离开时,似乎又对这座辗转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流露出一些牵挂和不舍。我留在这座城市的青春,将会随我的离开,逐渐地消逝和淡化,直到未来某一天,这些印象变淡,再淡,直到变得模糊和零碎,无法捡起。

7

我没想到,自己在距离故乡百余公里之外的那座小城买房安家的消息,竟然会在村庄里不胫而走。村庄人看到父母后,都说他们太过低调,这么大的好事,值得庆祝的事情,也不曾与人言及。又说,若不是你儿子的同学无意间和村中亲戚说起,真不知道还要掩藏到什么时候。

父亲笑着不语。我知道,他其实心里挺高兴的。

想他大半生,都在为一所可以令自己自豪和村人称赞的房子而不懈努力着。他没有一官半职可领俸禄,更无世袭荣华可以延续,只是单凭着自己对木匠活计的认真钻研和刻苦揣度,才养活了一家老小,并且在一片几近荒废的院落里,筑造起上房和厦房,让自己的腰杆,在村人的眼中挺立得更直。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语是一定要建造属于自己的梦想之屋。他一边说着,一边做着,为一个“居者有其屋”梦想,从而立之年起,就坚定自己的信念,并矢志奋斗。他活成了村人口中的标杆,人们对他的努力,无不称赞和叫好。

父亲依然笑而不语。他觉得自己的努力目标,全力达到就好。无需要别人过分的称赞,做好自己,信自己,才能达成心中所愿。

他的这些话语,多年来我一直谨记于心。可以说,父亲的一言一行,都在深深地影响着我。或者准确一点来说,他一直是我心中崇拜的偶像,我为他的这份坚守而感到自豪。

现在,他的孩子走出了那片故土,将自己安身在喧闹的城市腹地。在距离故乡最近的地方,在距离父母最近的地方。

老家院子里的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让他将其搁置在那里,被时光和岁月催促着荒草丛生,断然是无法接受的。我们约定:但凡有任何不适之感,或身体有了疾患,抱病在身时,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以便我和妻儿可以及时地回去探望;或者第一时间告知我,尽快来到城里的医院看看,毕竟相对来说这里的医疗条件要更好一些。

一抹阳光从窗台上斜射下来,照在冬日午后的阳台上。

故乡的冬天,肯定要比这城里冷一些,但那才是冬天该有的样子。在那片天地下,有父亲太多的牵挂与念想。那里有他始终割舍不下的大地的恩情与熟悉的乡音,和一个自己亲手从黄土中打造出来的院落。

那个院落,虽然比不上城中的小区高楼富丽堂皇,却凝结了他大半生的心血,和一个他为之努力奋斗过的梦想。

责任编辑:刘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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