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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泾渭交汇处

莫伸

来源:当代陕西 发布时间:2025-07-01 09:02 作者:莫伸

01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泾渭分明”这个成语。

20世纪50年代末,我父母亲从南方调到西北来工作。碰上过年休假,照例要带着全家人乘火车回去探亲。有一回,火车在陇海线上行驶,窗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两条河流,它们自远而近地奔来,又汇为一体。父亲弯身伏窗,久久凝视,又感慨说不知道这是不是渭河和泾河。我觉得奇怪,问他关注和感慨的原因,于是他给我讲了泾渭分明这个成语。

随着年龄的渐长,泾渭分明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常常“泾渭分明”,事与事之间同样经常“泾渭分明”。泾渭分明已经不仅仅是两条河流清与浊的自然属性,甚至不仅仅是我耳熟能详的一句成语,它更升华为我择善而从的一种准则。也许正因为这一切,每当我看到两河交汇的景观时,都禁不住会想:这是不是泾河与渭河呢?

说来惭愧,我在陕西生活了足有半个世纪,并且嘴上经常说着泾渭分明,文章里经常写着泾渭分明,却从来不知道泾河究竟在哪里?它和渭河又是在哪里分明的?

在泾渭两条河流中,相信知道渭河的是大多数。

渭河有幸,它历尽曲折地从陕西西部的山区流出后,立即用一泻如注的狂放扑向八百里秦川。这是整个陕西最中心也最优越的地带,渭河这种集天时地利人气于一体的纵贯,使它不仅能够舒展身躯,潇洒意志,而且天然地占据了一个醒目的位置——来来往往的人们几乎随处可见地知道了它。

泾河就不同了。

作为一条河流,泾河无疑流经过不少地方,但它始终是在地广人稀的黄土高原上逶迤的,这就使看见它的人比渭河少了许多。本来,看见它的人少,知道它的人也就少,这很正常,但是自从有了“泾渭分明”这句脍炙人口的成语,泾河究竟在哪里便引人关注了,它和渭河究竟是在哪里交汇,又是以一种怎样的形态分出清浊,更成为吸引无数人前往一睹的重要引力。

多年前的一天,我们一行十多人来到了距西安不远的高陵,并且很快知道了“泾渭分明”的原始出处就在高陵的船张村。于是鞍马不歇,兴致勃勃地向船张村赶去。

从县城赶往船张村时,一路街灯广告、花坛楼宇,不说处处繁荣,至少处处都展露着建设和发展的印痕。这种衣丰食足的当代生活场景,似乎与远古幽深的典籍传说大相径庭,以致我们一时对前往探究的内容竟有些遥远莫辨,难以感知。

但是当汽车驶入渭河与泾河交汇处的大片湿地时,我们探幽思古的感觉便立即被唤回来了。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湿地,放眼望去,绿草丛生,平展如毯。其间没有一间房屋,没有一根电杆,所有映入眼帘的全是天然和自然。蓝天下,滩地中不时轻微地起伏着小丘岗,而青草则将小丘岗装点得碧绿葱茏,丘岗和绿草相互映衬,用它们特有的温存,将渭河与泾河远远隔开,又让它们逐渐合拢,无论隔开还是合拢都是那么自然也是那样从容,如果不是细细推敲,你甚至会认为它们是一条河的两股。

站在河边,河水荡漾,河风吹拂,眼前有一种天地合一的苍茫,也有一种空廓致远的意境,那既是对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饱览,又是灵魂中返璞归真的领会。一霎间,我由不得便想起唐代诗人吕牧写的一首诗:

泾渭横秦野,逶迤近帝城。

二渠通作润,万户映皆清。

明晦看殊色,潺湲听一声。

岸虚深草掩,波动晓烟轻。

御猎思投钓,渔歌好濯缨。

合流知禹力,同共到沧瀛。

如今,“御猎思投钓,渔歌好濯缨”的感觉已经遥远了,但是“岸虚深草掩,波动晓烟轻”却依然如故。上千年的历史过去,旧痕仍存,山河依旧。这不能不令人感慨。

02

细细看,两条河流竟惊人地相似。都有着宽阔的河床,也都有着颜色近乎相同的流水,甚至河水的流速都几乎一致,这使我们一时难断泾渭。大家站在河边乱猜。有的说脚下这条是泾河,有的又说错了,是渭河。说泾河的认为,就水的流量来说,泾不如渭,脚下这条河的流量显然无法与远来之河的流量相比;持反对意见的人则认为,渭浊泾清,如果细细察看,会发现脚下这条河的河水比另一条河的河水稍显混浊。

为了分辨泾渭,我们加快脚步,更近地走向两河交汇处。

果然,脚下这条河的河水确实比另一条河的河水混浊,波浪翻滚中,可以看见水流呈现着一种浓重的褚黄色,似乎其中掺拌着大量泥土,并且这泥土全是新鲜的。而远来那条河虽然也呈褚黄,色泽却比脚下河水的颜色要清浅一些。最令人惊绝的是,褚黄与轻褚黄尽管并入了同一个河床,却并不相融,它们保持着各自的色彩,并行不悖地向前奔流。

于是有人点头,同意脚下这条河是渭河。

但是没有想到,立即又有人出来纠正——纠正者是陪同我们前往观瞻的一位年轻女性。从言谈举止判断,她若不是当地的导游,便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她口气温婉却也很坚决地告诉我们:脚下这条河是泾河。不等我们反应,她又补充一句:其实“泾渭分明”并不统指泾清渭浊,在很多时候,它指的是渭清泾浊。

这使我大吃一惊。

在我的印象中,渭河永远是浑浊的。所以泾渭分明这句成语,自然也指泾清渭浊。不仅如此,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泾渭分明的解释同样如此:“泾河水清,渭河水浑,泾河流入渭河时,清浊不混……” 而眼前这位女性却推翻了我早已固化的一种认知。

03

从高陵回到家中,我立即翻查资料,考证结果。

我发现,如果依据现代汉语词典的种种版本,泾清渭浊是对的。不论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还是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成语词典》,以及其他各种版本的词典,在这个问题上观点完全一致。

但是假若静心倾听,我们还是可以听见不一样的声音。

以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成语词典》为例,有关“泾渭”的成语它一共收录了三条:泾渭不分,泾渭分明,泾浊渭清——泾浊渭清同样是一句历史悠久的成语,它对两河的清浊显然有着与众不同的结论。

不仅如此,这本《成语词典》中对“泾渭分明”的解释也有几分暖昧:“泾河与渭河为甘肃、陕西境内的两条河。古人认为渭水清泾水浊(实是泾水比渭水清),两水在陕西境内合流时,清浊两股分得很清楚……”

显然,《成语词典》的编撰者也知道,古人认为渭水清泾水浊,而不是今天我们大多数人对泾渭清浊的判定。但同时,编撰者又在括号内做出注释,认为泾水其实比渭水清。这样一种注释,最有力地说明了编撰者本身也在摇摆,也为之困惑。

最能代表“泾浊渭清”观点的是唐代大诗人杜甫。他在《秋雨叹三首》的诗中写道:

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妇无消息。

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直。

细细推敲,“浊泾清渭何当分”这句话,似乎并不能完全表现杜甫对泾浊渭清的认定,而更多是对泾渭清浊的判定感到了某种为难。如果这样,那么他在另一首《哀江头》的诗中又写到了泾渭:“清渭东流剑阁深。”而《秦州见敕目》一诗中则更加明确地写道:“旅泊穷清渭,长吟望浊泾。”

这就明白无误地道出了他的结论,这结论恐怕远远不能用笔误来解释。

不仅如此,早在杜甫之前,西晋的文学家兼美男子潘安已经在《西征赋》中写道:“南有玄灞素浐,汤井温谷;北有清渭浊泾,兰池周曲。”而在杜甫之后的宋代大诗人陆游也在他的《远游二十韵》中写道:“辕门俯清渭,彻底绿可染。”

一些研究过泾渭两河的人告诉我,从河流的来源及地质地貌的条件来看,泾浊渭清远比泾清渭浊的说法更合乎情理,也更加科学。渭河是从甘肃渭源县自西向东流到陕西来的,而泾河则是从宁夏六盘山东麓自北向南流来的。尽管甘肃和宁夏都是植被稀少的干旱之地,但是相比之下,泾河流经的地域远比渭河流经的地域更荒凉、更贫瘠,水土流失的现象更严重,这就决定了泾河不可能清于渭河。

有关泾渭清浊的结论如果仅仅到此,也还不足以引起我的好奇乃至深思。问题在于,当深入翻查资料时,会发现尽管历史上不少名人学士都认定泾浊渭清,但这仍然只是一家或者几家之言。比如《诗经》就并不抱持这种观点。《诗经·邺风·谷风》中说:“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泾河清而渭河浊。但是清澈的泾河何以证明渭河的混浊呢?那就是泾河中清澈可见的沙洲呀。

显然,按照《诗经》的观点,结论又回到了渭浊泾清。

而元代诗人侯克中在他的《浊渭》一诗中也写道:“浊渭清泾未易论,从他燕蝠自朝昏。”

如果说侯克中对泾渭的看法仍然有些不确定,那么清朝乾隆皇帝在他的《泾清渭浊纪实》一文中就态度十分明确地宣布:“实‘泾清渭浊’。”

可见泾渭的清浊之争是多么复杂,又多么曲折。

复杂和曲折在于,各种版本,两套定语,都有据可查,也各成其理。它们究竟谁对谁错?中间的曲折是非又是什么造成的?着实让我们难以判断。

再沉下心来静想,无论是泾清渭浊还是渭清泾浊,都自有缘由。试想陕南的汉江多么清澈,但大雨暴倾,江水咆哮,即刻浊流滚滚。可见清和浊都只是在特定条件下的一种形成。泾河两岸下雨,泾河一定会浊。渭河流域放晴,渭河无疑渐清。清和浊从来都不是恒定的,而是变化着的。当我们在某个特定的时段站在泾渭的交汇处,也许看见的是渭浊泾清,而在另一个特定的时段站在这里,看见的很可能会是泾浊渭清。

两者皆非杜撰,同为事实。

问题在于,“泾渭分明”这句成语讲的恰恰就是善与恶、好与坏、错与对的不可混淆,而泾渭本身的清浊难辨又让应有的“分明”变得很难“分明”。如果要做到立场上的分明,那么首先应当实现对事物判断上的准确,偏偏泾清渭浊还是泾浊渭清并不那么简单地就能判定,以致具有偌大权威性的词典做结论时也都不得不暧昧含糊。

生活现象是多么丰富,生活现象又是多么复杂,它绝不是简单的观察和简单地思索便能够成立的。“泾渭”应当分明,但是“泾渭”又往往难以分明。

责任编辑:刘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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