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万物,包括人,皆在寻找适宜自己之位置。找对了位置,就鲨鱼入海,鹰击长空,花开枝头,果挂树梢。
老虎找到了山林,骏马找到了草原,苍鹰找到了天空,庄稼找到了田野,而吴定录,则找到了生病之树木与庄稼。
疾病之于患者,自是一种危害,但之于医生,则不失为一种成全——因为疾病存在,医生才被需要,被尊重。
吴定录,就是一个被需要和被尊重之植物医者。
一
吴定录,岐山益店镇益锋村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生,今虽年过六旬,却脑未歇,手未闲,劳碌不止,奋斗不休。
一日,友人陈连生致电于我,问可否写一写吴定录?我疑惑,反问为何要写他?他是有“为田地立心”之功,还是有“为生民立命”之绩?连生答:吴大事没做过,小事做了不少,而生活,恰是由一串又一串小事构成的。吴终日劳碌,也许之所为,不涉及改天换地,却涉及民生,用一技之长,奔走于田间,服务于农户。农桑之事小吗?非也!国以民为基,民以食为天,民食犹如舟行之水,有水,舟方能远行。二三十余年,风雨来去,霜雪起落,吴执于一念,如任劳任怨之耕牛,不待扬鞭自奋蹄,以己之所悟,以己之善念,匍匐于地,扎根于土,沉潜于田畴,倾情于乡梓,惠泽农耕,助力农户,成效有口皆碑,声誉盈沸四方……凡此种种,岂可不值一书?
吴定录(右一)讲授农作物管护技巧
我心生好奇,于是应约两度见吴。初次,吴来西安,我与吴先对饮于茶,后共餐于食。叙聊间,我观吴之举止,听吴之言谈,以测试吴做人之真伪,业务之短长,所幸,吴通过了我心考之初审。吴身态偏瘦,衣着简朴,面相敦厚,态度恳切,无狂妄之势,无虚妄之语。吴述半生之历经,诉心中之祈愿,我闻之,心戚戚焉,无不为之身同感受。
再次,我赴岐山,欲对吴做实地之了解,详实之勘探。车接我及随行之友刘颖红和杜永军,至益店镇吴之门店。
益店镇,位于岐山县之中,东去四十华里为蔡家坡,西去四十华里为县城。益店镇为吴家乡之“街市”,吴在此开有两家店,一店售农药,一店售化肥;一店坐路北,一店坐路南,两店门门斜对。吴与妻,各守一店。
表面观之,吴为生意人,亦农亦商,小本经营,薄利多销,以此来养家糊口。然细细察之,却又发现他迥异于其他店主。差别在于,有的店主以谋一己之利为开店之终端,而他却立足于既利己更利人。他之大脑,储满农耕知识;他之体内,一种情怀在激荡。他心之所系,金钱为之其次,助农为之首要。
吴自幼家贫,饱尝饥寒。上学期间,吴虽学习用功,语文成绩鹤立鸡群,却不得不在读完初中后,扛着学校奖励的一把镢头回到村里。作为回乡青年,命运展现在吴面前之人生之路,仿佛仅有一条,那就是重蹈父辈覆辙,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理地球”。记工分、看庄稼、牵骡子、交公粮、平整土地、挖土、挑粪、打夯、割麦、碾场、犁地、扛麦袋等,凡繁重之体力活,吴无所不干,然挣断肋骨,收益却微渺得不值一提。期间,受生产队之委派,吴出外卖菜,所经所悟,既在其头脑中播下第一粒经商种子,亦成为其后来沉浮商海初次演练。
之后两年,吴被村上委派,去村子附近一所中小学,为师生烧开水,为上下课敲铃,并兼顾其他杂务。由于心善,遇到家境贫寒之学子,吴不拘大小,能帮则帮,遍施仁爱——就连当今国内知名之植保专家,原名李新全的李鑫,读书时亦受过他之泽惠。
尔后,吴被学校辞退,重操务农之旧业,因善动脑子,又不吝吃苦,既得先进团干部之奖励,又获优秀基干民兵之荣誉。
务农无以养家,吴披星戴月之劳作,始终未能摆脱穷困梦魇之纠缠。无奈之下,他不得不背井离乡,漂泊至宁夏打工。生于寒苦,长于饥荒,吴极易与在校就读的贫寒学子产生共情。目睹诸多学子缺吃少穿,吴恻隐之心萌发,虽手头拮据,却也时常给寒门学子送衣送饭;路遇生存难以为继之老大娘,吴对自己下顿有无饭吃不管不顾,将自己衣兜里仅有之饭票,悉数掏出奉送……善举日久,便声名远扬。
吴之善良带来的高风亮节,伴其一生。比如某年正月某天之清晨,天色未亮,吴早起,意欲赶往集市售卖灯笼。就在此时,吴之内弟却来敲门,告诉吴,他在巷道里捡到一包钱,足有五六万。内弟急于赶赴铜川上班,就把包裹钱之塑料袋交于吴,让其寻找失主。吴把卖灯笼之事搁置一边,在村里四处打问谁家丢了钱。原来失主为自家邻居,邻居于前一日从银行取出钱来,本打算资助女儿在城里买房,想着睡一夜女婿就会把钱取走,便把钱塞入大衣口袋。大衣披在肩头,左右摇晃,钱却不慎掉落。两口子正在为丢钱之事争吵,不料却见吴还钱上门,自是长吁一口气。
附近之学校,外村就读之学生租住吴家之房,每个学生每天缴纳费用不足一元。然吴非但不嫌少,且还按时给他们烧开水。吴未受委托,却承担起监护人之责任,既关心学生之冷暖,亦对他们严格要求,白天不准他们抽烟和打架,晚上不许他们外出,动辄就动之以情地给他们讲述做人之大道理与小道理。后来,凡在吴家租房之学生,个个在高中录取榜上有名。
二
24年前,吴已年近不惑,始涉农资行业。其时,农资产品颇为单一,“1605”“3911”等农药为市场主角,但其高毒性,无不危及生民之康健。那时益店镇一带,村民已不再单一地在粮食丰产上做文章,而是力图于用经济作物之钥匙,来开解生活困顿之铁锁。经济作物,主打则为辣椒——恰是红绿辣椒,既给吴带来生命鸿运,亦改写吴人生走向。
吴定录(中)查看小麦生长情况
吴打过零工,跑过销售,当过倒买倒卖之小商小贩,犹似蚂蚁勤劳,犹似老牛吃苦,但捕捞的,终究不过小米小虾。唯有辣椒,让吴获得了较为丰厚报偿。何以如此?答案则与吴之思悟能力不无关系。吴闯荡多年,见闻很多,思考亦不少,久而久之,吴思维之宽度、广度与高度,已与地地道道的农夫迥然有别。最为显著特征,则是吴不再单向看待纷纭世界的人与事,而是遇到问题,总是多角度、多层次地寻根溯源,以穷尽其原理,摸透其秉性,顺从其规律。此等智力优势,在辣椒的种植与售卖上,得到实践之验证,化为吴取胜之法宝。吴既栽植辣椒,又售卖辣椒,从开端到终端,在同一根链条上走完全程,由此而摸透其中每一个环节。在床头,在灶头,吴忙中偷闲地翻阅有关种植书籍,用理论武装头脑;在田间,在秧丛,吴猫下身躯,把书本上的理论,落实于辣椒之哺育。吴把辣椒田当作实验室,而把辣椒的种植当成是在做一项科学实验。从苗栽,到长分岔枝,到浇水,到开花,到采摘,到拔除椒秧等,吴皆细观之,默记之,彻底摸透辣椒生长细节,理清辣椒生长周期。精心务之,悉心爱之,细心护之,用心育之,其结果,吴种植之辣椒,根牢,枝粗,叶茂,果大,色红,味香,广受市场青睐,从而卖得了高价钱。辣椒,为吴获取到第一桶金之余,亦给吴以启发:意欲多取之,必先多劳之;劳尽管重要,却不能止步于劳,更不能蛮劳,还需做到手、心、智三者并用,即手勤、心灵、智敏。
吴转向农资行业,与三件事有关。其一,为某农药事件。辣椒带来的收益,让吴信心倍增,继之他扩大眼界和放飞思维,涉足农资销售,然很长一段时间里,却门可罗雀,生意惨淡,致吴以心灰意冷。于年富力强之际,在自家门口摆摊销售农药,望眼欲穿之苦熬苦等,两三天才卖出区区几瓶农药,吴如何不烈火焚心?正在吴心生去意之时,机会不请自来。那时消灭蚜虫之农药,皆具高毒性,用量大,味道大,有效期短暂。吴多方打听,查阅资料,知晓有一种农药,低毒,杀虫效果佳,品行优良,于是将其纳入销售范畴,寄望于靠其来扭转销售之惨淡。然进货几件,仍旧滞销。据购买农户之反馈,此药使用效果亦不大明显。吴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决定收摊回去,到自家地里一试究竟。反复实验之后,终于找到效果“不大明显”之症结:由于此药生产工艺较为落后,导致产品溶解性差,药效未能得到充分释放。吴最终得出结论:一定要用温水化药。具体而言,就是用温水先行将药予以溶解,再勾兑大量的凉水,即所谓二次稀释。吴发现此技之后,就站在摊位前,向前来购买之农户,一一讲解,一一示范。采用此法施药之农户,效果极佳。一传十,十传百,吴之名声,在周边渐渐鹊起,村道巷口时有议论,曰:益店镇那个老吴,是个能人,既卖农药,又懂技法;在他那里购买农药,很是合算,既得高效低毒之药,亦得合理施药之法,可谓一举两得。
此事之成功,对吴影响深远,亦让吴在做人之道和经营之道上,双双有所顿悟:要做好生意,先要做良善之能人;做人靠实在,经营靠信誉;销售不能仅销售商品,还要连带着奉送技术和服务;最好的销售,则是让自己成为他人可信赖可依靠之亲朋。他人信赖之基础,是自己做人之品质;他人依靠之前提,是自己具备常人不具之能力。
于是吴无论是卖农药,亦无论是后来卖化肥,皆力所能及地洞悉销售对象之属性,熟稔其成分,深谙其用法,并掌握每种农药和化肥之间之差异。若有知识盲区,就查资料,不彻底搞懂誓不罢休;搞懂理论尚且不够,还要用实践来验证理论,于是就在售卖之前,预先在自家地里做实验,反复调试,反复对此,效果得到确认后,方向农户推荐……久而久之,吴俨然成为农户眼里施药与施肥之“田间秀才”,庄稼和经济作物之“乡土医生”。
三
如何让一己之实践,上升为普遍适用之经验?吴可谓亦费尽心力。比如辣椒育苗,当时家家户户都往秧苗之上抛撒草木灰,认为草木灰之生成,源于柴草经过烈火之焚烧,无疑自带杀菌之功能:撒灰之后再打药,实行双保险,一加一等于三,成效更为突出。然经过吴之实验,得出结论,并未支持这一流行观点。一个偶然机会,吴发现农药打到草木灰之上,草木灰颜色突变。吴不解,多方联系西北农林大学教授,急于解开谜底。专家谓之曰:草木灰与农药,不可并用,如此,会致农药失效。吴慢慢思之,醍醐灌顶,顿悟草木灰之所以变色,皆因酸碱中和反应,消解掉农药之药效。吴得此道,不藏不掖,而是广而告之,凡遇农户,必来一番苦口婆心之规劝。倾听照办者,无不从中受益。
某村一老者,种植辣椒出现病症,办法想尽,且舟车劳顿地寻访权威专家,皆效果不佳。后经吴之指点,他朝辣椒叶面喷洒一遍从猪粪里提取某品牌纯天然农药,症状立即消失。
某村邓姓菜农,其辣椒苗越长越矮,请吴去诊断。吴前去察看一番,即给出造成此症之因:辣椒面喝水喝多了。邓浇地,采用大水漫灌方式,致辣椒秧苗以萎靡。吴向邓讲解,辣椒生性娇贵,既怕干旱,又怕潮湿;既怕饥饿,又怕吃撑。良策是让其勤喝,却不能多喝;让其勤吃,却不能多吃。
苹果种植户常为苹果花脸病而眉头紧锁,吴在请教一农学教授之后,自己琢磨和调配,并经反复试验,终于找到破解之法:红糖与多微量叶面喷肥,搅拌均匀,灌之于果树根部。此法推广后,成效突出,为众多果农解除心头之忧。
某年,杨凌农高会期间,益店镇一老者针对自家麦田问题,向现场答疑解惑的农科大教授咨询,教授问清老者之家乡后曰:去益店镇找吴定录解决。老者发愣,反问道:老吴我认识,他真有这么大本事?满腹狐疑之老者,回乡找到吴,说明情况后,吴便去现场察看,当即开出诊疗药方:其因在于土地酸碱度失调。并告诉老者:市场上有专门调节酸碱度之肥料售卖,只要将其买回来一施用,庄稼长势迅速就能好转。
吴愈发坚信唯有科学种田,摈弃盲目而陈旧之思维,农户才能真正获利,中国人才能端牢自己之饭碗。吴是科学思维的受益者,他自然也成为了科学种田不懈传播者与推广者。
吴非原料供应商,亦非生产厂家,这给他以选择产品之自由,售卖也好,对农户推荐也好,他只选对的,不选贵的。那些质量有确切保证、性价比高,而又对人体伤害最小之产品,他才肯让其进入自家门店,并推荐给农户。
吴怀技在身,就成了地地道道之忙人。百姓信赖他,种粮大户离不开他。他接听求教电话,从白天响到黑夜,绵延不绝,而他,总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吴是一个有心之人。此心,包含两重含义:之一,是他凡做事,皆怀揣一颗良心,总要用良心之秤来掂量自己之所为。良心,让他乐于济人以困,解人以忧,帮人以难,并在售卖农药和化肥时,不但质高价低,而且向购买者无偿示范其科学之用法。之二,是他做事皆极具用心,不粗糙,不马虎,对每一种农药与每一种化肥,皆如庖丁解牛那般地一探到底,并结合当地土壤与气候特点,完全弄清其最佳使用方式。处处留心皆学问,数十年用心观察和实地试验,他俨然已成为农业领域之“百事通”。
与吴在田埂行走,吴不时会拔出一撮麦苗指给我看,讲解根须萎靡或枯黄症结之所在。我问他,被虫子咬过之蔬菜,人吃了是否更为放心?吴之回答是否定的。他告诉我,农作物也好,蔬菜也好,果树也罢,不施之以农药,万万不可。农药虽对人健康有害,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不打农药,那些虫子本身携带病菌,就会进入人体内,如此对人更加地有害。比如患有赤霉病之麦子,除却含有致癌物之外,味道亦很难闻,将其喂猪,猪都不吃。好在当今有低毒农药,足以将农药对人之危害,降到忽略不计之程度。
在苹果园里,他指着一棵遭受病虫侵害之果树,曰:病虫亦是欺软怕硬,哪棵树体弱,就专门欺负哪棵树;树若壮实,病虫亦会远离;树若衰弱,病虫亦纠缠不休。欲避免病虫之害,树则需强其根,健其身。
农田是吴之舞台,农作物是吴之剧本。整整一辈子,吴从未离开过农耕这座大舞台,且在农作物这一古老的曲目上,唱出了别样之新意,唱出了别样之声腔,唱出了别样之风采。吴从未做惊天地泣鬼神之壮举,然他却一点一滴,如丝缕春雨,浸润于家乡土地,促土地茂绿,让乡亲受益。二十多个春秋里,受惠于他之农户,不计其数;因他得利之种粮大户,数以百计。是他,在理论与实践之间搭建起了一座桥梁,让理论落地,并用实践反哺理论。造福于民,民必爱之;俯首为牛,众必赞之。吴依靠自己之真心与技能,赢得了掌声,也赢得了人心,更塑造出了更为饱满而丰盈之自己。
一个沉寂于基层社会之普通人,头无桂冠,身无光环,然因实实在在之做事做人,顾已亦顾人,让我不由得心生敬意。我愿把自己之致敬,奉送给吴定录,以及奉送给如吴定录这等犹似萤火虫般发光之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