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策克口岸途中,突然想去看居延海。
照理说,居延海不该称为“海”。海,如宇宙一般开阔无边,雄浑苍茫,永无尽头。海风有着褪不去的腥气和咸味,海浪深浅浓淡,喜忧悲欢,稳重癫狂,坦然潇洒,优柔寡断,内敛胆怯。海水连接着西太平洋,不断涌现蔚蓝、湖蓝、湛蓝、天蓝、透亮的蓝、跳动的蓝,欢悦的蓝、平静的蓝、咆哮的蓝……内陆的湖泊再大都谈不上“海”,但是,北方地区水源缺乏,湖泊尤为珍贵,较大水域美其名曰“海”,这在云南、甘肃等少数民族聚集区很常见。北京的几个人工湖挖成时命名为“海”,并沿袭至今。什刹海、前海、后海、西海、北海、洱海、程海、拉市海、牛奶海、五色海、邛海、乌梁素海、福海、可可托海……都被出现在中国地图上,就连女生梨花带雨,都被称之“泪海”。
9月初,居延海已经有了它习惯的温度。早中晚,温度分明,各自拥有着独立的自我空间。沿途道路笔直且宽阔,来往的车辆极少,让我有了在高速上驾驶的错觉,直到看见烟波浩渺的宽阔水域,把芦苇荡分割成一片片的生机盎然的绿色区块。蓬松如絮的芦苇花,在如白纱遮掩的阳光普照下,婀娜多姿。连绵起伏的芦苇荡,一望无际,像威武雄壮的军队守卫着荒凉的内蒙古戈壁大漠上的“江南水乡”。红嘴鸥栖息在芦苇丛中,偶尔“嗖”地几只飞起,又“扑”得几声落地,湖面点点涟漪带着优美划过的身影。它们还发出高亢清脆的鸣叫,为我的到来兴奋地欢呼。
红嘴鸥和我一样,远道而来。它们从西伯利亚出发,纷纷扬扬、闪闪烁烁,越过雪景、冰山、林海、草地、湖泊、碧水、沙砾……经历上万公里的长途迁徙,一路寒冻、风雨、雄鹰、大雕,随时遭遇丧命的凶险。它们终于收起翅膀,在此栖息,在芦苇间嬉水、觅食、翩翩起舞。作为择水而栖的鸟类,千里迢迢追寻水源,除了与生俱来的本能,更像是好几世以前的承诺,从未中断地履行。我产生一种怀疑:一直以来,居延海为红嘴鸥的向往,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居延海因为红嘴鸥而存在?
红嘴鸥在居延海湖面上戏水 视觉中国/供图
20多年前的这里,沙尘暴和着狂风毫不留情地试图把每一颗沙砾、每一抹尘土扬上半空,又重重摔下。铺天盖地,飞沙走石,在那片浩瀚奔腾的沙浪中,红嘴鸥寻不到熟悉的居延海。它们知道这是个游移湖,没有确切的位置和面积,只是,它们不知道居延海已经干涸很久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将成为第二个罗布泊——从华夏的湖泊中消失。从此,西北、华北、东北“三北”的防护林体系会被狠狠地抽去一道强筋壮骨,河西走廊也将失去北部的屏障和军事支撑点。居延包括黑城等绿洲文明,很快也会和楼兰古城一样,永远沉睡于漫漫黄沙之下,难以重见天日……黑河不忍,祁连山不舍,山水携手共同拯救古老的居延海。不久,黑河首次跨省份分水成功,黑河水和东居延海如一对阔别已久的恋人,时隔十年再次深情相拥。慢慢地,东西居延海涌入了水源,湖水清澈湛蓝,鲤鱼、鲫鱼、草鱼,包括已经濒临绝迹的大头鱼也在水中泛起了灵动。灰鹤、白鹤、遗鸥、野鸭、大雁、天鹅、白鹭、火烈鸟,包括红嘴鸥等鸟类也重返家园,在这里孕育新的生命。
红嘴鸥的寿命大约32年。也就是说,它们看着居延海复苏,看着瀚海绿洲将荒漠覆盖,看着航天城一颗颗卫星、一枚枚火箭、一艘艘飞船成功发射……再往前一点,它们还在西居延海干涸后,看着东居延海的生命脉搏逐渐虚弱,老骥嘶风的霸气早被肆虐的流沙掩埋,千娇百媚的神韵在风沙的蚕食下显得沧桑悲壮、脆弱不堪。它们仰天长叹,久久没有展开飞翔的翅膀了。
当年的红嘴鸥已成为埋在居延海的魂,如今与我相遇的红嘴鸥,尽管它们的目光依然深情,回眸一瞬间,还是少了对岁月不舍的眷恋和遥望苍穹的遐思。它们是天真,是娉婷,是庄严,是精彩,是居延海的云烟,是划破蓝天的静影,是叫醒芦苇荡的精灵。如果,按能量守恒定律分析,能量不会凭空的出现和凭空的消失。当年的那些红嘴鸥或许化为如今的碧波、游鱼、芦苇荡,或许依然是翱翔的身姿,与此时居延海的天色浑然天成。也或许如今的红嘴鸥是由枯萎的草木,倒下的牲畜、风化的沙石投向世间的又一个轮回。
红嘴鸥不惧怕人类,围着我,争先恐后和我诉说,这片芦苇的去来。居延海与中国航天发祥地——东风航天城,同在额济纳河水系,它重泛碧波的那一年,部队在湖边栽种植物,保持水土。后勤部门给出方案是:试栽胡杨、红柳、沙枣各100棵。这些植物生存的前提条件是水位刚好。一旦遇到水源干涸,它们会旱死,而水源过多,又会把它们淹没了。而居延海的水源由黑河和雪山流下的水决定,这是不可控制的因素。最终,部队一位首长提出,另外挖一车芦苇根撒到居延海湖边。芦苇是生长在水里或者沼泽地的植物,不怕干旱,不怕水涝,易栽易活,繁殖力极强。没过两年,水位退下几十米,他们栽下的那些树苗都成了枯枝,自然没有存活。倒是芦苇在水中沉溺,汲取,成长,蔓延,与居延海展开了一段完整的爱情,成为这里最旺盛的生命,就像常熟一带的“沙家浜”:芦苇摇曳,略显萧瑟,带着宁静之美。春夏好似水上的青纱帐,绿意盎然;秋冬芦苇枯黄,芦花飘扬,一片萧索。
繁荣、萧条、衰退、复苏、觉醒、壮大,和一年中的春、夏、秋、冬一样迟早会迎来的。不远处的牧羊人驱赶着羊群到湖边饮水,再向一个特定的方向进发。红嘴鸥从他头上掠过,一声长鸣,振翅腾空,冲向云端。那些叫声里, 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震撼,带着阔别已久的力量邀他征途跋涉。
河流是文明的动脉。这里的河流干涸了,文明也就消失,只剩一片戈壁与荒漠,楼兰古国、居延塞等城市就是最好的例子。红嘴鸥对水源、光明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它们追逐着江河、湖泊、水库、海湾,从朝至暮,它们的头一直朝着太阳的方向,在居延海我看见它们仪仗队般挺胸抬头,面朝东方,享受金色太阳光照射。它们是个“大部队”,在地面上自由操练,在湖面上巡游飞舞,在芦苇荡里潜伏侍敌。我托着相机,为它们按下了连续抓拍的快门,镜头里,那一张张脸庄重、刚毅、纯朴、执念、震撼……它们是居延海的守护者。
是时候离开这儿了,红嘴鸥驻足在居延海,目送着我。沿途人烟稀少,公路两旁是漫长的沙漠地带。我,一人一车,像极那个牧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