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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半棵树

访著名作家陈彦
来源:当代陕西 发布时间:2024-03-19 16:41 作者:特约撰稿 孔明

天地人:《星空与半颗树》与陈彦

陈彦先生,您好!自从初冬见到您后,我用了23个晚上通读了您的长篇小说《星空与半棵树》。我阅读得很仔细,从头至尾,不放过标点符号,因为我相信,哪怕是标点符号,都有着创作者的匠心独运与良苦用心。我之所以选择在晚上阅读,一来是我的读书习惯,二来也是受了《星空与半棵树》这个书名的暗示和驱使。眼睛读累了,走向阳台,仰望古城的星空,虽然未见满天星斗,却望见了月升月落、月圆月缺。由此,对这个书名更有了一种由衷的认同和赞赏。陈彦先生,我有一个疑问——请恕我冒昧:您怎么就想起了用《星空与半棵树》命名您的这部长篇小说?匪夷所思,却似神的启示,似乎更有着神一般的寓意!我想有此疑问的,肯定不仅仅是我!在这个标题为王的时代,我相信您一定有着更深邃的思考,也应该寄予了您更美妙、更睿智的寓意和喻意、表情和表达。

事是半棵树的事,看似很微观、直接,但演绎到最后,就已不是半棵树的事了。人类早先以为地球就是万事万物的中心,那时叫“地心”说。后来又认识到太阳才是中心,又是“日心”说。再然后,发现太阳也不是中心。现代天文学更是告诉我们,连银河系都是宇宙中很不起眼的星系,那太阳、地球又算什么呢?何况地球上半棵树的事,那就不是个事,可偏偏演化出了大事,充满了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的大事。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现实。广大与精微紧密相连,所有事情发生后,你都得佩服“万有引力”与“狭义相对论”这两个科学定律的发现。我们今天其实仍然活在牛顿与爱因斯坦所发现的世界里。未来肯定会有补白、填空、超越,但现阶段,这两个定律能说清科学、哲学、宗教、文化等一系列事情的根底。一切都不是孤立的,这个因,可能是那个的果,错综复杂得有时无以明辨。当然,《星空与半棵树》毕竟是一部小说,小说多从微观出发,给人说些私底话、掏心窝子的话,至于它能隐喻到多大,那与“万有引力”有关。总之,小说不是大说,从半棵树说起,似乎更适合小说的说法。这里面的“星空”并非刻意,我已说过多次,那是我对儿时的记忆,乡村的星空是清澈的、浩瀚的、深邃的,美得不仰望不由人。而小说中的主人公安北斗就偏是一个天文爱好者,在大学时就养成了这个爱好。由他带出自然星空,当然也有隐喻的星空在其中了。宏观与微观,永远是我们生活认知的最大哲学。只有当“星空”与“半棵树”纠结在一起时,我们才能看懂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这大概就是这个小说名字的来由了。

我忽然想起您的第一本散文集《必须抵达》。时过境迁,快30年了,截止《星空与半棵树》的呱呱坠地,无论是文学上,还是在做人上,至少在我这个旁观者、见证者眼里,您已定“抵达”了您当年所预期抵达的目标和高度。这一路走来,一路荣誉加身,一路风光追撵,您一定感触良多。能分享一下您当下的想法吗?或许通过您的一些掏心话,读者能从中汲取自己需要的养分,并获得鼓舞和鞭策。

是的,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叫《必须抵达》,也没有其它意思,就是抽了其中一篇做书名。编辑觉得那个好,就那么定了。倒是没有什么明确目的。生命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很多路也不是自己能设计的。你能设定的,就是永远守住自己的爱好,这个很要紧,你不爱,谁督促也没用。为爱好增砖添瓦、拾柴加火才是关键。我十几岁就爱上了创作,一直没有转移目标。再苦再累,都心甘情愿。任何生活挫折、磕绊,都没改变了这个“死磕”,最后就有了一些收获。有些也仰赖读者、观众捧场。自己心里明白,一切都还得加劲。一松懈,朝山上推动的石头就会朝下溜。

您说得真好。这种心态,是值得一些有志于创作的人借鉴的。您也确实如此,持之以恒,一丝不苟。作为老朋友,我一直钦佩您,更关注您,也一直在分享您的人生成就与创作成果。我总觉得您创作《星空与半棵树》不是偶然的,是宿命使然,更是文学赋予您的一种神圣使命。您的创作,题材都不可谓宏大,但主题却不可低估,都指向了社会发展中螺旋上升的进步历程与风雨兼程的探索、跋涉路向。您创作的戏剧《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等,您创作的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您创作的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喜剧》等,无不与社会变迁、时代变革、人生命运等密切相关,与时代遥相呼应,您创作的初衷一以贯之,始终贯穿在叙事里,字里行间哲思充盈、信息充沛,脉络如此清晰,才情宛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指向昂扬向上而殊途同归,那就是褒奖真善美从不刻意、鞭笞假恶丑从不声色俱厉。这个创作的过程,也是您思考和思想沉淀、透析的过程,更是伴随着您耳闻目睹的个人亲历过程。《星空与半棵树》不过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罢了!我这样的理解对吗?

我其实没有想过那么多。总之,就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现在小说、戏剧观念层出不穷,目不暇接。我也做过一些探讨和研究,如果都听别人的,你基本就可以歇笔了。创作是很个人的事,任何以为自己就发现了创作真理的“经验谈”,都不一定适合你。你自己只能结合你的阅读、体验、实践来找到自己的路径。有时你甚至觉得是需要“敝帚自珍”的。我始终觉得写作是应该“有用”的。我看中国那么多戏曲经典就很“有用”,没用,人就不看了,要想传唱几代甚至几十代人,那是不可能的事。看世界名著,我指的是被反复阅读出来的那些名著,也都很“有用”。我们古人讲“文以载道”,今天的讲法很多元,但一个作家应该有一个作家的信奉与坚守。你的写作与他人、社会、自然是什么关系,得有一个接通。您说的真善美与假恶丑,绝不是一个容易辨明的东西,也不需要辨明。写作是捯饬它们背后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不是简单去分清是非——分清很容易,人人都会。你的经验是需要有一种对深层模糊地带的辨析刻度。

日月星:《星空与半棵树》的陕西元素

我相信每一位陕西乡党阅读您的《星空与半棵树》,都不可能无动于衷,鲜明的陕西元素——语言特色、地域特色、人文特色、思维特色及风土人情等扑面而来,应接不暇。小说中一些场景、语境、人文环境及其细节、枝节描写,一些人物的心理起伏、心路曲折、心灵震荡、个性(秉性)显隐的刻画与还原,一些人文、自然、社会生态、天文地理、人世沧桑的娓娓说道与侃侃而谈,以及旁征博引与左右逢源,一些特色人物的特色还原、主要人物的主要呈现及其性情的展示、性格的展开、性趣的调侃等等,都带有陕西地域文化与特色历史的亮色铺排与铺垫、重彩渲染与晕染,并不惜笔墨辅以精妙描摹,使您的语言大接地气、张弛有度、妙趣横生,时常令人忍不住要捧腹、拍案。您能做到这一点,而且游刃有余,不动声色,宛如信手拈来,直似探囊取物,我想这不仅仅基于您的厚积薄发,应该还与您的博览群书与处处留心皆学问密切相关吧?

人是一个会学习的动物,因为学习,而让我们有了进步的可能。日用不觉的方言和地域性语言,是我们用来表述我们所认识的世界以及生命经验、生活体验的重要材质,我在写作中,从来都不会把方言过滤掉,能搜集尽量搜集,也尽量运用。许多表达,用方言更攒劲一些。我平常之所以说普通话,是为了方便他人容易听懂。一旦进入写作,就是陕西话,甚至镇安话。所谓镇安话,那是一个县域话语特色的腔调,有时一条沟与一条沟人说话都不一样。过去是闭塞造成的,现在正在消失,但腔调仍在。镇安是秦楚文化的交汇地带,从留下的大量民歌与花鼓调中,都能找到这些文化的行迹。作家都有自己的习惯与追求,有的喜欢用方言,有的尽量规避,这里没有对与错,只有习惯与表达是否更适合自己而已。我始终认为作家的两个学习很重要,一个是民间,一个是书本,阅读量与阅读的质量,以及阅读的宽博程度,是书写的关键。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关键是要看自己适合哪一种吧。

这也是一种主见吧?更是一种自我定位,离不开您举一反三的个体觉悟。见解不俗,自然与众不同。您是在陕西人文浸润、民间风土化育、庙堂耳濡目染中成长起来的作家,您对家乡陕西的热爱是有目共睹的,在您的日常谈吐中,说起陕西文化底蕴与地域特色,您总是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即使对某些方面不无批评之处,也是心怀善意,基于理性,绝不夸张,绝对公允,这使您的作品,包括散文、诗词、剧作,就像您做人一样,屏蔽矫情,杜绝无病呻吟,不随意迎合,亦不率意褒贬。仿佛雾霾在天,却豁然重现一片蔚蓝;即使阴影重重,总能泄露一缕阳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发现,这样的笔法及笔意、善念及善意、真情及真意、深思及深意,就像山花烂漫、层林尽染,各种鲜艳夺目的色彩弥漫在您《星空与半棵树》的字里行间。我深知这一点,所以在阅读时不敢走神,但一定走心,生怕错过绝妙的描写或美妙的抒情。知识、常识、学识,世情、人情、真情,志向、理想、梦想,一经您吐故纳新,仿佛知了蝉蜕、蛾儿破茧,都化作新的生命姿态,都发出新的空谷足音,都释放出新的时代气息。您在创作时,一定是储备丰沛,信心十足,书写有快意之感吧?

由于生活与工作原因,让我走了太多的地方。比如大西北的山山水水,应该就走了不少。那些年在文艺团体,出去特别能接地气,真是村村寨寨,都会、里巷无处不去。后来又走全国,也包括世界上很多地方,如果有心,就会记下一些东西。我有一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里,一定会认真打听和研读那一方的文化积存——有历史概貌的,也有民风民俗的。这个很有意思。包括阅读文学作品,比如对博尔赫斯的阅读,我在去南美的飞机上,以及阿根廷潘帕斯草原上,还有博尔赫斯居住过的城市里阅读,就感觉特别的不一样。就像你要理解“西出阳关无故人”,以及“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样的诗句,也只有站在辽阔的大漠戈壁上,才能品出其背后的味道,那不是几句诗的问题,那就是残酷而苍凉的渺茫生命本身。沙漠上一个被风沙掀卷了百年的枯草朵,突然有一天被雨水激活,谁能相信这是100年前已枯萎掉的生命呢?因为有了适者生存的环境,里面还未抖落尽的一粒草籽,突然向阳而生。大自然的神奇神秘,始终是我的关注点。我喜欢书写令我惊叹不已的生命景观,尤其是那些微小得不值一提的生命。

这便是您异于常人的地方,也因为异于常人,就有了卓尔不群的感悟,您的人生足迹成了您获取知识、拓展见识、举一反三、集腋成裘的另一条绝佳捷径。我在阅读中惊叹:您对陕西民间,特别是陕南民间的家长里短、方言俚语以及歇后语、口头禅等,可谓了如指掌。我不禁疑惑,您咋能那么娴熟自如呢?您少年之时虽然生活在大山深处,但与底层民众的接触应该是有限的,只能说您是有心人,处处留心又能博闻强记,还能化为我用,用得那么轻车熟路、出神入化,就像书中人就是您自己一样。您笔下的人物,言谈举止都极具个性化和生活化及烟火气,就像生活的模子蹦跳出芸芸众生一般,既显现着各自的素养、修养,又保持着各自的本色、本相,笔下呈现的都是不同圈子的不同角色:草泽明的安贫乐道,安北斗的仕途尴尬,温如风的上访成瘾,何首魁的貌邪心正,孙铁锤的贪痴嗔恶,牛栏山的守正本分,南归雁的书生用事,武东风的河边湿鞋,等等,无不在活灵活现中各见其人性真如与品性优劣。这样的人,在阅读中总让我感觉像现实众生相的复制粘贴,却不能与众生相一一对应,这便是您创作的高明之处,来源于生活,又区别于生活,比生活更富有弹性、更富有生动性、典型性、代表性。分明远在天边晃动,却似近在眼前游离;分明活在身边不即不离,却又那般遥远而貌合神离。您就像在捏人人,拿捏得恰到好处,把握得恰如其分,又使灵魂各附其形。您是怎样做到的?掂量这些人物的时候,您一定是颇费了一番思量吧?

你这些问题都让我特别难回答。我在乡村、县城度过了我的儿童、少年以及青年的部分时代。记忆十分深刻。我们讲传统,那个时代的生活已经成为我的传统。许多人事,都越来越清晰地进入到我的文学与戏剧创作中来。越近的生活越模糊,越远的生活越清晰,这可能是审美与判断的一个特点。眼前的很多事,我们还需再看看,而久远的事,是基本看清楚了,就好下笔。作家的审美判断需要一个距离,需要一种时间长度。至于人,是一切创作的关键,所谓拿捏,其实也是我们在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去概括我们所能洞见的生活实际。我有一个同事给我讲过一个他母亲的故事,说他妈90多岁了,只要一生病,立即就要通知无论远近、年龄大小的儿女回来开会,核心议题是研究如何给她治病的问题。老挂在她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还不想死,还要再经经世事呢!这话很深刻,我认为这至少说透了一个人生道理——经见世事,就是人要活着的一个重要理由。老太太如果能写戏写小说,一定是个能拿捏得住写法的人,她眼里的世事一定是精彩的,值得看下去的。

半棵树:《星空与半棵树》的寓意与象征意义

我在初闻您出版了新的长篇小说《星空与半棵树》后,心里是颇为惊讶的,真想象不出来您的这部小说将呈现什么。星空是星空,太高远了吧?一棵树是一棵树,太卑微了吧?您写的还是“半棵树”,这就真超出我的想象了!甫一展开这本书,我又似乎与您心有灵犀一点通,悟出了一点点窍道。这是基于对您及您既往文字的了解。您的文字多植根于民间,多关注底层民众的命运,《西京故事》《装台》《迟开的玫瑰》等,莫不如此。我在阅读中,很快就被“半棵树”的悬念吸引了,可以说,一边阅读,一边若有所思,一边若有所悟,一边为温如风担忧。由猫头鹰拉开序幕,以“半棵树”被偷埋下伏线,温如风、孙铁锤、何首魁、牛存梨、安北斗、南归雁等人物相继亮相,出场是那么自然,简直就是呼之欲出,挡都挡不住。随即眼前出现星空,随即温如风状告南归雁,蜻蜓点水,却点出了小说的时空与故事的背景。您借助二十四节气的转换,为您的故事铺垫背景,如此谋篇堪称神奇,使人不能不惊叹这神来之笔!您是剧作家,相信您这样的艺术构思,是借鉴了舞台表演的经验或手法吧?就像大幕拉开,天地、背景都豁然展示在眼前,往后就等着剧情的上演与演进了。这样的小说创作,应该是您自己的拿手好戏吧?

小说与戏剧的写法都有很多种,用千姿百态来表述再合适莫过了。有人特别喜欢《红楼梦》,也有不喜欢的。有人特别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人连一两页都看不下去。有人特别推崇现代与后现代的东西,我也汲取营养,但终究还是要把自己拴在历史与传统的战车上,那些被人反复阅读出来的经典让我始终难以掩卷,有些是反复看。这也应该是文学艺术本来该有的生态。比如我,因为行走在戏剧与小说的两股道上,自然就有很多中和与勾兑。小说与戏剧都是讲故事的艺术,讲故事就需要引人入胜。有些戏剧家和小说家喜欢把故事打碎了再“破镜”一般“组装”起来,这个“组装”也是相对而言的,终究是想有一种“破碎”感,你看不懂,也不一定都想让你越过这个难度,让看懂有一种门槛感。我因为一生看了数千场戏剧,尤其是跟观众一道看,有千人剧场,也有万人广场,就知道观众看不懂时有多么着急。自己也是个小说读者,尽管也在阅读有难度的读物,但难度小且有历史社会纵深感与生命精神丰沛充盈的作品,仍是我的最爱。这种爱好就是我创作的习惯,《星空与半棵树》因为社会场景广阔,人物众多,我不得不想法设法先让人走进来,明白是怎么个世事,再去打开无数道门,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您找到了!在您的作品里,能强烈感受到您叙事的胸有成竹。此外,读《星空与半棵树》,能感受到一种沉重的忧患意识。仰望星空,似乎并不遥远,就在我们头顶之上。然而,谁在仰望呢?只有安北斗!面对“半颗树”,谁在关注呢?只有安北斗!造化弄人,逼使一位乡镇公务员“不务正业”,整天把仰望星空的天文望远镜对准了眼皮底下的“刁民”温如风。这样的反差给人以直接而强烈的戏剧效果和心灵震撼!安北斗与温如风,好似一对冤家,却折射了乡村蜕变时代的乡村现状与农民尴尬以及人生错位,不能不引发人产生一连串的想象和思考、惊叹和追问。您设置的这种场景的巨大反差与人物的细微交集,足见您的匠心独具与别出心裁。您的用心可谓良苦,故事的推进总是揪住世道人心的正邪两面,直击人的隐私深处。请问您如何解读小说的这种情景交融的人物命运安排与人物故事的起伏递进?

莎士比亚创作了流芳百世的《哈姆雷特》。他说过一句话:“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者创作的,只是作者的想法,或者也只是作品呈现的想法。不同的读者,受各自审美情趣、文化修养、人生经验以及三观立场的影响,会读出不同的味道。譬如庐山,在李白和苏轼眼里就不尽相同。苏轼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部作品面世了,就好比“庐山”矗立在面前,那就只能任由评说了!在阅读中判断,或许不全面、不完整、不到位,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对自己来说就可谓弥足珍贵。

我总觉得《星空与半棵树》里有悲悯之心,一悲一悯几乎涵盖了书中的所有人物,一些人物冲突既是现实的异彩纷呈,也是梦想的浮光掠影,还是传统观念的回光返照,带有历史的包袱,也带有时代的抱负,无论是一方水土生养的乡民,抑或是一镇一县从政的公务员,身上都有一言难尽、一笔难描、一美遮丑的现实追求与理想诉求。作为一镇之当家人,南归雁想造福一镇的动机是可圈可点的,但“点亮工程”则与愿望背道而驰,他与安北斗的冲突,既是一种人生理念的不相兼容,也是一种社会视觉的不相交集,脚和眼睛、屁股和大脑都决定了他们振兴乡村的不同思路与构想。一意孤行,走了弯路。南归雁的继任者蓝一方虽然改弦易辙,“蔗酒工程”与“点亮工程”却如出一辙,都让这个在全县排名靠后的北斗镇接连付出代价,甚至雪上加霜。孙铁锤、温如风、草泽明、何首魁等,都与安北斗有人生交集,也都有这样、那样的性格、格局、价值观冲突,特别是何首魁与孙铁锤最终演变为你死我活、同归于尽,让人大感意外,却又觉得似在情理之中。请问这样的结局,您是否另有真意或深意?

如果你对一个地方关注久了,就会发现沧海桑田这个词其实无处不在。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比较旨远的,可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长度中,就已经经历了不少次。比如“农业学大寨”时修的那些水平梯田,就基本荡然无存了。而那时我们也是参与改造大自然,树立“人定胜天”必胜信念者之一,把沟填实,把弯拉直,把坡砌平,后来一场滚坡水,就恢复了山体的原貌——不过变得更加丑陋而已。但还得再填、再拉、再砌,直到上边不再要求,一种“信心满怀”才算扎胎放气了断。很多种折腾,都违背了自然规律,也违背了经济发展规律、甚至人生规律,但还总是在花样翻新着。这里有生命局限,也有各种欲望使然,终了产生的要么是偏向滑稽的喜剧,要么是朝向无解无助的悲剧,我们只能用悲悯这个巨网兜着。

仰望星空:作家的情怀与“半棵树”的情结

读《星空与半棵树》,我的心头总挥之不去您的身影。如果我这样理解,您是否认可或认同呢?星空是您创作的情怀,“半棵树”是您创作的情结,把二者连接起来思考“人间世”才是您创作的灵感源泉所在!您借助安北斗的天文望远镜不厌其烦地望远,是为了不断提示、提醒、提请读者抬起头来,拓展视阈的空间边际,从星空的高度俯瞰人世间的一切——唯有这样,才更容易理解“半棵树”的生命价值与象征意义,更容易同情温如风们的遭遇、悲情和近乎偏执的意念。温如风的执念恰恰说明在他的心里,是有着一线光明的,那样的光明与安北斗仰望的星空不谋而合。在宇宙里,地球哪怕微不足道,但就地球上的一个个生命而言,生存的空间是何等重要,个人的利益是何等重大,每个人都有他的尊严——哪怕为了尊严而拼出了极不尊严的个人努力。有了这样的理解,在阅读《星空与半棵树》的时候,身心投入,仿佛身临其境,阅读不是了阅读,而等同了一种崭新的人生体验——体验星空之下一个叫北斗村人的现实生活,他们那样活着,他们在外力的推动下,正在面临着蝉蜕的阵痛而获得涅槃般新生。陈彦先生,我这样理解是否符合您创作的初衷呢?

小说与戏剧一旦发表、演出,就是公共产品,大家尽可参阅自己的生命经验阅读观看。你是作家,自会有你独特的解读与阐释。在一个浩大的城市,我们不容易想起星空,这与工业污染尤其是光污染有关系。但如果你突然回到一个小镇上,或者一个远离特大城市的地方,就容易关注到星空,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特大城市其实遮蔽了你的想象空间,以为自己“处其大”,这就容易导致“不知有汉”。但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地方,就会想到“老天爷”这个“庞然大物”,是死死地扣在我们头上的,让我们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戴盆望天”的渺小个体。我们的尊严,在于我们知道我们的局限,正因为有局限,才希望产生生命张力。安北斗与温如风都是有极大生命张力的人。

果然是陈彦!道理看似浅显,见识却令我们汗颜!现如今,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谁还能想到头顶上还有个“老天爷”呢?殊不知,看见,看不见;想到,想不到,“老天爷”就在头顶上。愿阅读《星空与半棵树》的人,能领悟个中应有之义。陈彦先生,在我看来,您的心空如同星空,您笔下的“半棵树”如同您的家乡,一星一斗总关心,一草一木总关情。您是在仰望星空中长大的,对星空的浩瀚和神秘始终抱有想象和向往;您是在“半棵树”边长大的,对树木花草的荣枯与飞禽走兽的出没充满好奇和兴趣。恰是这样的心空,使您创作的心路总是通向星空,又使您创作的灵感总是触摸脚下的土地和眼皮底下的生灵。当安北斗仰望星空时,心空如星空那般清澈高远;当草泽民陶醉田园时,心境如田园那般安然舒展;当猫头鹰自白时,它的心声如同天籁、地籁的回声,是那样的自鸣得意,又是那样的沮丧失落。正是在这样的星空之下,北斗镇及阳山冠,北斗村及勺把山,正在人为地发生裂变,且不可逆转。眼见故乡的天在失去星空璀璨,眼见故乡的山变得风韵不再,眼见故乡的水一夜间泛滥成灾,眼见故乡的人眨眼间变得视钱如命、见钱眼开,安北斗的心总有万般不忍,却也有万般无奈且无助。一个小人物,能仰望星空的浩瀚,却对自己深深炽爱着的土地及其万物生灵爱莫能助,一筹莫展。然而,正是有安北斗这样的小人物守望、守护着家园,且守如磐石,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不轻言放弃,家园虽遭折腾,却终究回归有望,不至于万劫不复。安北斗正是乡村振兴的“星斗”,他终于升任镇长之职。或许您塑造的这个人物,还有更深层的寓意或精神寄托吧?

草泽民是乡村的一个清醒者,他身上有乡贤的特质。乡村社会乡贤曾经发挥过很重要的作用,但在市场经济的冲刷中,这些特殊人物都失去了舞台。财富不扛硬,说话软三分。草泽民不得不退守到山坡上,俯瞰着坡下村庄的“天翻地覆”。他认为,欲望让变形的人,终归还是要回到人的形状,但过程似乎不可省略,谁也省略不了。他关心的是村庄的精神演进史,因此,当一个恶的形象以石雕的方式竖立在村庄的最高山头时,他便站出来,以死抗争,要将石像拉倒。

小说中的猫头鹰我小时见过好多次。这家伙很诡秘,形象看上去也很呆萌。它是夜晚的明星,白天的“死鬼”。它一叫准没好事,我就觉得它是通灵的动物。因此,在这部小说里,它始终企图与人类沟通,且盯上了安北斗。可安北斗觉得这就是一个“瞎鸟”,不屑于多看一眼。猫头鹰也很失望,觉得“不可与夏虫语冰”。人类与自然的沟通是困难的。

安北斗的成长很困难,但毕竟还是在成长。我永远记得乡村走夜路时,天上有星星,前边也总会有火光。

您这样的解读让我茅塞顿开。您的小说中,一些人物不是一天两天定型的,他们一直活在您的心中,有的可能在长眠,然而一旦被您唤醒,便像复活了一般。我总觉得《星空与半棵树》里出现的人物,出场亮相都经过了您精心的安排,有的呼之欲出,如温如风和孙铁锤等;有的应运而生,如安北斗和南归雁等;有的顺时、顺势现身,如草泽明与何首魁等。一些人物即使应景,却不可或缺,如牛存犁、花如瓶、杨艳梅、牛栏山、武东风等,都有不可替代性,都在现实生活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个性鲜明,让人似曾相识。在我看来,安北斗父母的若隐若现,非但不是闲笔,而且是神来之笔,衬托得安北斗更加丰满。安北斗母亲对儿子的唠叨、埋怨和牵肠挂肚,真真切切还原了底层民众的原生态——至少大山深处便是如此。这样的山水养育了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儿女,他们既共情、共性,又不尽相同;既一脉相承、禀赋善良,又有着各自时代的烙印与担当、使命与宿命。书中的人物,只要有名有姓,都食人间烟火,都非孤立存在,都是时代的产儿,都奔各自的前程,都步入了自己的宿命。这些人物恍恍惚惚就在跟前,隐隐约约就在身边,影影忽忽就在某个角落。这都是您创作的用心、用力之处,使之成为了一个星空下、一个时代里的人性化石和人物雕塑。基于是,您的《星空与半棵树》就有了诗史的味道。我的这些认识可能是肤浅的,我愿聆听您更深邃的自圆其说。

小说无法设计一个人的命运,开头的想法写到最后,有时是颠覆性的。一如我们在现实社会中看到的每个人的命运一样,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楼塌了。作者当把这一两百号人纠结到一起后,他们便顺着各自的轨迹进发了,有时行进得把作者也会吓一跳:怎么会是这样呢?可他就是这样了!

诗与远方:《星空与半棵树》的时代启示

《星空与半棵树》给读者的启示是立体的,是多方面的。恕我不揣浅陋,在此坦白我一些浅显的认识,只蜻蜓点水,点到为止,不作深入论证,就算抛砖引玉吧!

启示一:原来小说还可以是这样写的,把戏剧的舞台化入小说叙事空间,不但给读者以现场感、在场感、画面感,而且让读者耳目一新、精神一震,仿佛亲历、亲见、亲聆一般,当即好奇心大炽,阅读的兴趣大增。您是编剧家出身,这样的小说创作于您而言应该是轻车熟路,就像鬼斧神工一般。您看多、看惯了舞台大幕开合瞬间的微妙切换,在叙事中嵌入了舞台效果,使小说时空切换有了截然不同的呈现,给人以人在旅途感、人在亲历感、人在现场感。好像读者就是围观者,就等着好戏连台了。

启示二:您不但有小说创作冲动,而且有生活的原始积累,当然更有小说创作实力,再加上小说构思的反复推敲与小说情节的深思熟虑,使《星空与半棵树》就像满月儿出生,是名副其实的春华秋实、颗粒归仓。但在我看来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您对人类命运有着自己的思考和解读,您是借助这部小说向读者传递一种新的人生价值取向与意义取舍,那就是:拓展思路,放开视野,立足并珍惜当下、珍视眼前,诗在远方,诗也在脚下。唯有仰望星空,或许才能懂得生命与生活的意义和真相:来之不易,所以人身难得;能活在星空下、“半棵树”旁,那是多么的幸运呀!唯因幸运,温如风的连续上访就不能等闲视之;唯因幸运,安北斗的仰望星空才显得意味深长。也就是说,创作者必须有自己的使命和担当。说得更直白些,作家有什么样的使命和担当,才能创作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

启示三:基于特长,发挥优长,挖掘自己的矿藏,把“特产”做好,做出自己的品牌。我深深地感到,《行空与半棵树》使您的才华、才学、才情淋漓尽致地展示于文字的经纬之中与写作的耕耘之中。您的特长是编剧的职业赋予您讲故事的后天优势,好学好问,处处留心,时时留意,阅历丰富,见识递增,使您的文学优长始终处于上升、亢奋状态。您在创作之时,取材如顺手牵羊,哲思如静海深流,叙事如数家珍,呈现出来的文字轻灵如蝴蝶翻飞,却散发出无尽的人文信息,阅读稍加用心,忍不住就想笑——会心一笑,心有戚戚焉!

启示四:我听说您即使在今天,每年都有100本书的阅读量。我也算得上一个读书人了,我坦白,我自愧不如也!但读书的好处,我是略知一二的。如果说您的人生阅历是“走万里路,读万卷书”,那么您的读书生涯便可谓“读万卷书,走万里路”,二者相辅相成,成就了您作为一位作家的优秀品质与文化底蕴。读书给了您创作的灵感源泉,使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读书又拓宽了您的视野、提升了您的站位,使您的创作格局不断地超越自我;读书还使您的知识储备日积月累,创作之时心有所想,便有所得。于您而言,知识不但是春雨,而且是及时雨。了解了这一点,就更容易读懂并理解《星空与半棵树》的神奇之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一切!

启示五:不仅仅是勤奋,更应该是才思泉涌;不仅仅是想法,更应该是瓜熟蒂落;不仅仅是辛勤耕耘,更应该是精耕细作;不仅仅是鸿鹄之志,更应该是长出凌云之志的翅膀。结识您时,您我都还未到而立之年;在同辈中,比较而言,您“而立”得更早,把同辈甩远了一大截。当我得到您赠我的散文集《必须抵达》时,我曾扪心自问:“必须抵达,怎样抵达呢?至于何处,才算抵达呢?”之所以是“自问”,是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面追问。如今看来,您当时已目标既定,只不过唯有自知罢了!于此,我忽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话似乎是为您量身定做的。世事不洞明,再勤奋也是白折腾;人情不练达,再努力也都是胡抓瞎。您由编剧家而文学家,是一次自然而然的蝶变,或者说凤凰涅槃。天时地利人和,这些您都赶上了。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半棵树”旁,安北斗与温如风的人生命运注定是不一样的。

启示六:民生无小事,小处见大势。俗话说:“小了不补,大了就得尺五。”虽然星空之下,地球都微不足道,但在地球之上,每一个生灵都没有理由忽略不计,这便是生态物种保护的必要性所在。具体到一方水土,一个小小的村庄,民生所系就容不得大而化之,非得郑重其事不可,譬如《星空与半棵树》里的“半棵树”,本不是个事,却终究变成了事,而且变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半棵树”不被偷偷卖掉最好,卖了也就几万元的事,好说好商量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却硬是被轻视、忽视、藐视,至少不被重视,结果一个事粘住一个事,随即扯出更多的事,说大不大,说小却总是解决不了。为啥就解决不了?症结一目了然,只能是一声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民间无数的矛盾都是如此这般人为地绾结而成的,就像一堆乱麻,找到活头了,就理顺了;找不到活头,一把抓,胡乱抓,越抓越乱,竟乱成了死疙瘩。此是《星空与半棵树》给与基层管理者一个形象而直接的启示。您说的“有用”,是不是就体现在这儿呢?基于是,我认为每一位基层工作者都应该读一读《星空与半棵树》,读后必能获得一种崭新的乡村治理思路。

启示七:重视安北斗们。基层政府需要这样的公务员,务实,有情怀,有想法,沉得下去。根在乡村,解得民心乡情;心系星空,解得振兴乡村意图。读《星空与半棵树》,治理乡村并非难事,之所以难上加难,是因为在用人上出了问题。孙铁锤父子那样的人为什么就能成为村盖子?为什么就能呼风唤雨?为什么一级政府都拿他没办法?读《星空与半棵树》,或能茅塞顿开。

我相信,《星空与半棵树》的价值不应限于文学一域。假以时日,越来越多的识家会给予这部长篇小说以更积极、更有分量的评价。《星空与半棵树》必能跨过时空,越过篱笆,产生更大的社会影响。

谢谢你的解读、鼓励,看得这么仔细认真,令我感动。我们认识20多年了,过去也经常在一起谈文学谈人生谈读书,现在离得远了,但有微信,你的文章我总是会在夜深人静时打开阅读,那是在读朋友,读长安,读生命过往。我特别喜欢你的文章,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娓娓道来,妙在日常。人生从青年时期一直在给肩上加载,快压塌了似乎还能再顺手拎上一麻袋。知天命年,就应该慢慢卸载了。唯一不可卸载的就是读书,甚至应该加载,加得更有分量、更宽博、也更成体系一些。总之,人生、人世、人性、人情物理的舞台宽阔得很,我们都还需要再“经经世事”。好在在阅读与写作的天地中,给每个人都留着一个空间,让我们都更加深入地去打开尽可能大的那个空间吧。

责任编辑:刘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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