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中多山多水，汉中其实就是一片山水。山都灵秀，水皆妩媚。山藏着水，水养着山，山因水而空濛，水因山而幽深。外地人到了汉中，一眼就看见一条名叫汉江的大河，纳闷这河还未出山怎么就酿成这般气象？于是就想象它的源头。我居于汉中，居于这大河岸边，至今也未探过它的源头。我走过汉中群山中的许多溪涧，或涓涓一脉，或汪汪一潭，或掩映于花木深处，或奔流于荒僻峡谷，它们浴过我的双足，摄过我的倒影，也一次次清洁着我的灵魂和感情，使我明白了母亲们的眼神为什么那样清澈，也使我懂得了一个朴素的美学：源头是纯洁和美的，或许它并不浩大，但它启示着浩大，并一直在出发的地方教导着一条河流，净化着因泥沙俱下导致的浑浊和淤塞。对古朴与纯真的恪守，使一条大河有了自我更新的可能。我记得，小时候我在一条溪涧里照我的倒影，我竟然入迷了，直至云朵、几只小鸟也将影子投在我的影子旁边，记忆里留下一帧纯真的合影……
汉江日出 冯雪峰/摄
我觉得没有必要寻找一条河的唯一源头。一条河如同一个灵魂，它的形成和展开，是有许多源头的。蜿蜒于群山中的无数溪涧，都是河的源头，也是我灵魂的源头。
二
汉中北横秦岭，南拥巴山，或峻或秀，或陡或缓，都是天地造化，当然气象不凡。生为山里人，读的最多的不是书，而是山。读久了，就有了体会，我觉得最有意味和读头的，不是摩天云岭，而是缓缓斜坡。无论秦岭巴山，都有我爱读的斜坡。斜坡既不太险也不太平，既不过份的阳刚也不一味的阴柔，斜坡平中有险柔里藏刚，它提示着天空的存在，又随时把你带进低处的人间。汉中的斜坡多数都是绿色的，被庄稼和草木覆盖，牛羊走在上面倾斜着身子，却自在地吃着草，刚生下的小牛也在斜坡上学步，你不由得不对大地的引力和母性生出由衷的感动，大地呵护着她的每一个孩子。人走在斜坡上就把自己走成了一个寓言，在倾斜的命运里，更能呈现出生动的侧影。一到春天，汉中的许多斜坡都变成了花坡，野百合、芨芨菜、灯芯草、蒲公英、狗尾巴草、艾草、菖蒲、野菊花、铃兰，有名的，更多无名的野花，汇成野性而妩媚的洪流，一面面斜坡，一道道美的彩虹，一道道倾斜的、美的瀑布。
汉中市汉江湿地公园 宋晓丽/摄
即使再绝望的人，即使那欲跳崖自尽的人，面对这美丽的斜坡，他也会生出审美的惊喜，他会擦干泪眼重新审视生活，是否人生也应是这斜坡，既承受压力也生长美丽？这样的有着无穷魅力的斜坡充满了汉中的山川，于是这里的人们就比较富于美感，他们用稍稍倾斜的角度去看天空和大地，去看岁月和历史，去看命运和生活，就能看出别一种意味：倾斜着而不倾倒，艰辛着却不匍匐，而是站直了身子，与倾斜的命运尽量保持了微妙的平衡和美好的角度。
我因此感谢斜坡。在汉中，斜坡是一种随处可见的审美画面。当斜坡上站着的那位少女，向对面斜坡上的一个身影微笑着打手势的时候，我断定：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古代女神，向这边走来……
三
汉中气候湿润，植被良好，颇多密林。松树、柏树、杨树、青冈、桐树、核桃树、板栗树、桃树、李树、杏树、樟树，稀有的白皮松，有数亿年历史的古老银杏树……天下树木都喜欢落户汉中，一落户就地老天荒代代繁衍，把汉中山川布置成一方绿土。随便走进一座山，都是扑面而来的树木密林，密林里有各种鸟，有熊猫羚羊，有美丽的蛇，据说白蛇的传说就是最早发生在汉中城固的某座山乡的某个林子里。密林里有藤，开花的藤结果子的藤，象征爱情的藤缠树在山里也很多。有一种藤可以从山底一直攀援到山顶，就为了去看一眼太阳刚睁开眼睛的神情。植物的虔诚感染了人，在漂浮变幻的生存里，这里的人却不乏某种骨子里的虔诚。葛藤编成椅子就叫藤椅，汉中是出藤椅的地方，藤椅出口到欧洲一个盛产哲学的国家，一位哲学家坐在东方的藤椅上，很自然地想起了东方天人合一的哲学，他觉得东方哲学和西方哲学对话，或许会出现更好的人类生存哲学和精神信仰。他站起来望了一眼东方，忽然听见书房里的藤椅响起来，他听见了东方的声音，东方密林的声音和东方哲学的声音。而此时，在东方汉中的深山里，一根根青藤正在密林里行走，将那柔韧的手臂，深情地放在一棵棵桫椤树白桦树挺拔的肩上，它们相依着搀扶着向天空跋涉，要在一个适当的高度，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它们要把北斗的酒杯捧起来，互相深情地敬三杯……
四
一行人在溪边歇息，四周是陡峭的高山和苍茫的密林。溪水在峡谷里流动，极清澈，一看见这么好的水，我们就知道了唐朝人看到的是什么水，涉的是什么水，喝的是什么水，一定也是这清洌的水吧。人被这样的水洗过，就有了清明的性情，语言被这样的水浸过，就变成了诗。即便是俗人，在这样的水边坐上两天，也会变得清洁可爱一些的。火与水是世界的两极，火点燃人欲，水化育人心，这个世界的火太旺，而水少了，水浊了，满世界的欲火腾腾，而满世界的人心慌张着、迷乱着、焦躁着。这个世界缺水，缺清凉之水，缺洁净之水，缺化育人心之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濯我缨濯我足者，都是这沧浪清水，我能返本归真吗？我能找回童心吗?我如依然污垢满身，我实在愧对天地，愧对这沧浪清水。我对人的灵魂的清洁还是怀有信心的，青山作证，清水作镜。我看见，愚顽的石头在水边也变得湿润多情，那块青色石头，俯卧水中，饮水、听水的教诲，一脸慈悲，浑身佛光，远远看去，就像卧在水中的佛。水，终于把石头感化为佛，水边的人呢？我忽然对人产生了信心，有好水，就能化育出好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