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称他官职,也不称他“公”,我就称他诗人薛保勤,因为与我交集的只是他的诗性人生,而不是别的。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日上午,我应邀去团省委拜访薛保勤,当时他是学校部的部长。一次征文活动结束,文章需要结集出版,他邀我上门就为此事。我当时供职陕西人民出版社青年读物编辑部,正好对口。与他,可以说一见如故。出版之事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正题转入副题,几乎说了一个上午。他思维敏捷,口若悬河,思想火花迸射,让我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之所以如此,毋庸置疑,我们有一颗心交集,那就是诗!
一
我与人交往,多半是被动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听说他调任某省级杂志主编,几次想拜访他,又觉得没有文章可以奉献,想等有合适的文章了再说。该杂志好像登过我一两篇文章,是转载的。后来,他又调任省报副社长,我常在省报副刊上发文章,但懒得跑动。我想,他应该将我早已经忘记了。
秦岭秋景 冯雪峰/摄
2010年1月,我在丰庆园参加女作家辛娟的一部长篇小说研讨会,快结束的时候,接到方英文先生短信,说是有一个雅集,邀请我出席。一看地点距离我所在的会场百步之遥,我就欣然接受了。去后,只见主位上坐着薛保勤,他向我招手,我拱手说:“你一定不记得我了!”他笑嘻嘻,露出白牙——那是他笑的一种招牌,我记忆犹新。他说:“诸葛孔明,迟到了,快入座!”此时我才知道,他将上任省新闻出版局局长。
省新闻出版局与省人民出版社在一个办公楼里,局管社,局长是出版大院的第一责任人。局是行政管理机关,社是出版企业。我是编辑,工作上与局机关很少直接交集。大约那次雅集后一个月,我在电梯上遇见了薛保勤,他先是那招牌的一笑,然后故意绷了脸说:“太不礼貌了,我来贵出版大院上班一个月了,也不见你来关心我,啥意思?”他自己又忍不住笑了,笑得一脸灿烂。我出电梯的时候,他说:“大编辑时间宝贵,但还是请孔明先生抽空来我办公室喝茶,不许摆臭架子!”
我到底没有主动去“关心”他。不久,他打电话给我,说:“孔明先生,我是保勤,请你上楼来喝茶。”我就撂下书稿,上去了。我在九楼,他在十二楼。敲门进去,一股茶香扑鼻。我笑道:“哈,真有一杯香茶在迎接我!”他左手一伸,做出请坐的姿势。我坐下,他直奔主题,说:“我有个爱好,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将几页A4纸打印的诗递给我,又说:“你是大编辑,请批评指正。”
我一边浏览他的诗,一边笑:“是编辑不假,但不敢‘大’!让我先学习一下,再批评指正!”几首诗,都不长,我看了几遍,脱口而出:“好诗!”他故作严肃:“不许恭维!”我笑道:“真不是恭维,恭维你,你又不提拔我!”我说的是真心话。此前,我很少留意报刊发表他的诗歌。他是领导,我见过太多其他领导的诗词,多半冠以七律、七绝或词牌,味同嚼蜡。但凡领导,好像都不写现代诗,比较而言,薛保勤就显得“另类”了。我对他说,他的诗正对我的胃口。在我看来,只要是用方块汉字书写,不管诗是古体的、近体的,还是现代的,押韵是必须的。他表示认同,说我们有共同语言。
此后,只要他电话邀请我上楼喝茶,一定是谈诗,主要是欣赏他近期创作的诗歌。他喜欢站起来朗读,抑扬顿挫,自带节奏,声情并茂。实际上,他的诗歌本身就带有旋律,一韵到底,吟诵好有一比:“黄河之水天上来。”我说:“诗,就应该是这样的!”过不了几日,他又有新诗问世,说是“受孔明先生鼓舞”,我说他“谦虚得过分,听上去不像谦虚”,他哈哈大笑,说:“那就是骄傲么!那我接受批评!”每次与他对话,都是如此,愉快得忘记了时间,一直聊到他有客来访。
二
他的诗都是在手机上即兴创作的。他的创作时间不是在车上,就是在某个不需要他讲话、只需要他出席的场合。他说他是业余诗人,我说他是工余诗人,因为他的诗歌都是在工作以外完成的。他才思敏捷,灵感一如闪电,来了就被他转化成文字,一行行排列,韵感旋律依附,思想寄生字里行间,那不是诗,那是什么?诗不是无病呻吟,而是有的放矢,或发自肺腑,或出于创作冲动,就像云层厚重了就要下雨,就像干柴遇见火星了就要燃烧,就像一碗水盛满了就要溢流,薛保勤的诗多是这样来的。与其说他勤奋,毋宁说他勤快,他不肯浪费自己的余暇或者即刻拥有的时光,更不让灵感转瞬即逝,这恰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与众不同,他成就了自己,诗歌便一首首问世,诗集便一部部出版。
西安城墙永宁门
2012年初夏,我正在大明宫太液池畔散步,忽然手机响了,一看是他发来的三首《了了歌》。他正在游览终南山,看着山的连绵起伏与云的缠绵舒卷,铿锵之词竟在他的脑海生成,感悟就像日光透过了云层,直见苍穹。他是有阅历的,才情一直在自觉地压抑,诗歌不过是释放胸中块垒的出口而已。我读了三遍,感觉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立即回复了我的读后感:“知而问,问而悟,诗意通透明澈,诗境豁然开朗,如日光之穿凿碧海,如月辉之照耀花园,人生真相豁然图画之上。咦!唯有诗心不能逼真勾勒,唯有诗才不能穿越幻境,唯有诗情不能拈花微笑。‘三了’诗人诗性深厚,诗意饱和,诗思独特,诗化人生阅历于胸,吟之味之,不叹而何?”
我点评过薛保勤50首诗,诗、评在《西安晚报》副刊上发表。在此基础上,又增加到100多首,诗、评结集,名曰《风从千年来》,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有人对此不以为然,曾经当面问我:“薛保勤的诗,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我答他:“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他不读诗,不写诗,对当代人的诗俱持否定态度,那我说什么好呢?在《风从千年来》的读者分享会上,我的发言直白而不拐弯、不迂回。我说我喜欢薛保勤的诗,原因有三:一、就是喜欢;二、读后有阅读快感和美感;三、接地气、通人气、有仙气。他的诗,见才情,见真诚,见通灵,于时代而言,契合却不迎合;于创作而言,自我,却不唯我;于风格而言,放开,却不放纵,有节制,有分寸。
三
我喜欢薛保勤的诗,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局长,我是编辑,受到了他的尊重,在心理上便没有理由排斥。我与他若有交情,他的诗功不可没,他的情没齿难忘。有一年春,他忽然来电话说:“给你行个贿,新茶,上楼来拿!”我说好,却没有上去。第二年春,他来电话说:“人太高尚了,就不可爱了!你在办公室等着,别看包装不起眼,那可是好东西!”一会儿,他的司机送来一斤装西湖龙井,牛皮纸包裹,打开,真是好茶!我在电梯上遇见他,感谢他送我特级龙井,他的笑依旧是他的招牌:“行贿也要投其所好!”他知道,喝茶是我唯一爱好。此后多年,春天一到,就能喝到他的西湖龙井,直到他退休。
我不无遗憾,这几年和他只有微信互动。查看手机,最后一次互动是今年7月11日,他发来一首诗:《邓世昌,你在看什么》。当时没有顾上回复,过后又忘记回复了。他曾多次请我吃饭,我都找各种理由婉拒了。他可能是因为我点评他的诗,没有任何回报,心里过意不去。他曾转托我的上司,我也转达了我的心里话:点评他的诗,在我并不费吹灰之力,千金难买我愿意。
一直想着哪天拜访他,不想噩耗传来,他仙逝了。长歌当哭,此文就算我的“歌”吧!他到了天上,还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