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的某一天,大概早上8点多的时候,加班熬了一个通宵的我刚要进入梦乡,手机响了,我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
还没开口,对方就是一通连珠炮地责问:“你咋不接电话呢?我给你把社长的电话发过去都3个月了,你为啥不和人家联系呢?你是看不上这活还是嫌弃啥?我发现你们这些但凡能拍个片子的都‘牛’得很!我只是想给你们拉个‘托’牵个线嘛!干个事情咋这难的!”不等我插嘴解释,电话就给挂了。
打电话的是薛保勤,看来真的生气了……
薛保勤是文化名人,钟情且擅长文学创作,写歌作诗,成果颇丰。
前些年,我老想沾一沾名家的光,常厚着脸皮给薛保勤说:“日后您写的歌我来拍个MV嘛”。后来他看我诚心实意,就让我“试活”了几把,做出来的歌曲MV得到了薛保勤的认可,表示“还行”,就要给我钱,说:“给个功夫钱,这种活都论分论秒计费呢,我是‘自愿者’,钱没有多也有个少。”
跟薛保勤这样的文化大家交往,是我求之不得的学习机会,学费都不缴我咋能反而收钱呢。一来二去时间长了,他总觉得好像亏欠我,老是要找机会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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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说:“《当代陕西》杂志社最近派了一个记者到农村蹲点80多天,写了一部报告文学《我们的村》准备出版,请我给书写个序,我看了,作者笔头相当硬,故事也相当精彩。我建议把这个好故事再提升一下,跟你联系把这个村子拍个3集专题片,一来发挥你对农村题材把握的特长,二来也算给你拉个活。但你不能‘心黑’光想赚钱,要是拍砸了,我这脸面就丢了。”他给了我电话,叮嘱说:赶快主动和杂志社联系。这个“托”就算是拉上了。
接这个活的时候,实话说,我当时心里很怯火、害怕。原因有三:其一,这几年我给政府机关拍了不少宣传片,活儿都不难,难过的是要翻来覆去地“改”,做了很多无用功,简直把我改疯了;其二,“要见树木且见森林”的要求,这个度很不好把握;其三,万一弄不好丢了人,日后都没脸见薛保勤了。实在忐忑不安,心里“呜哇绿哇”总是弹棉花,就迟迟没有给杂志社回话。
3个月后就发生了开头接电话插不上嘴的那一幕。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不久,薛保勤创作了一首抗击疫情的歌词,问我能否配个MV。我一口答应了,歌词令人感动,我用了10天交活。
在此期间,薛保勤只字未提杂志社专题片的事。但我的团队六、七个员工要吃饭呢?没有活干,工资咋发?厚着脸皮,我给社长打电话说明我的意图:片子可以拍,但我想把专题变成纪录片。
薛保勤说:“专题片也好,纪录片也罢,我不管,题材是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的伟大转折,看看北方农村的平均状态就行。你可想好了,钱就这么多,你要省着花,把事情办‘洋火’。脚本和拍摄方案啥时候交呢?”我说只要你同意,我很快就可以拿出来。
其实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想的是带领团队的伙计们去农村一边干活一边躲避疫情,挺好。在杂志社领导以及薛保勤的叮嘱声中,纪录片《重泉纪事》(最初的片名)项目就上马了。接下来,拍摄方案怎样写?脚本怎样写?啥时候交?成了我的心病。
二
“你说你啥时候能交?你可不敢盲目地拍,见啥拍啥!这都要有脚本,我要让同志们审你的拍摄主题呢!”薛保勤又催我了。我说,我驻村调研才3个月,没有完成呢!我咋给你交?
“人家3个月都出了一本书……我要的脚本3个月了影子都没见,不行,礼拜一你回来,到省委来咱们开个会。我写了一辈子的字,难道我啥不知道?”薛保勤又把电话挂了。
一场“拧螺丝”的大会开始了。“人家杂志社掏的是真金白银,你给我说,哪个纪录片不写脚本让你随心所欲拍?你这样干我都害怕了,不行就停了!”薛保勤的语气凝重、严肃。
社领导赶忙圆场:“农村事情不好干,多给满朝点消化的时间。”我给薛保勤解释:我拍的不是“高级PPT”,我用的是直接电影模式,不能摆拍造假。“我让你拍专题片,你改成了纪录片,现在你又要拍电影?没有脚本谁知道你想干啥?”社领导帮忙打完“圆场”就走了。
那天中午,薛保勤拉着我去后村吃了一碗羊肉面,他特意要了一瓶啤酒,我连忙倒入杯子敬他。他说:“你的战线拉的是久了点,不过,我也好这一口。创作这东西有点像酿酒,时间不到不够味。”
此后,关于“拧螺丝”的会先后开了七八次,我态度无限好,结果就是不听,气得薛保勤不理我,让其他人继续给我“拧螺丝”。有一阶段我打电话、发微信汇报工作进展,他都一概不回。我心里想,又把薛保勤惹生气了。
三
直到2020年9月,薛保勤终于回电话了,说:“我明天去重泉看看你们,你年龄也不小了,该注意身体了。‘竹竿还要竹子捆’,我当过生产队支部书记,知道和农民怎样打交道,咱们当面交流。”
接完他的电话,我估摸着薛保勤会当着摄制组和村里人的面给我“拧螺丝”,那我还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这可咋办呢?结果出乎意外,薛保勤到村里那一天,把我表扬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当然他也对拍片子提出更多要求。
薛保勤说:“我想说几个点:先是主题。主题是希望的田野,深情的土地,勤劳的人民。要努力把这些主题体现出来,尤其是希望的田野。改革开放初期我们讲希望的田野,现在这片土地依旧是希望的田野。当所有人都说农村已经空壳了、农村没有希望的时候,我们这个片子是有特殊意义的。我是当过农民的,我还当过村主任,那时候农民羡慕我们知青能吃玉米面,现在虽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们依然有希望。我觉得主题一定要坚定不移地贯穿‘希望的田野’。希望的田野就是土地与生命,生活与希望,奋斗与理想。”
那天离开村子的时候,薛保勤叮嘱我:“一定要把土地的精神、村庄的精神、人民的精神拍出来。直接电影没有办法写脚本,你以为我啥不懂?我和杂志社的领导沟通过了,以后不过多干涉你的创作,你就照自己的想法来拍。”我嘿嘿地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薛保勤是听朋友说我在村里累病了,就专门到村里给我撑腰解套来的……我又知道了前一段时间他不回我信息的原因,是他胳膊骨折了。
2021年8月24日,原本3集专题片拍成了4集纪录片《瓜熟蒂落》。审片的时候,薛保勤说这是迄今为止在他手里拍过的最真实、最有意义的片子。
《瓜熟蒂落》在央视播出前,薛保勤又悄悄地给我说:“满朝啊,央视这一次也是够‘胆大’的,好东西都是有目共睹的。不过里面的歌词你得改一句——不要‘活监狱’,改成‘种地的’,种地也是有出息的,苦难围绕这个‘希望的田野’的主题才有意义,脱离主题就成露丑了。”
从拉个“托”到“拧螺丝”再到改歌词,没有薛保勤“点拨”哪有《瓜熟蒂落》的今天。2023年8月,《瓜熟蒂落》获得国家广电总局两项大奖,我激动地给薛保勤汇报,想请他吃个“忆苦思甜”饭,他委婉地拒绝了,说:“不要把我们的关系搞得那么庸俗嘛。获奖了说明杂志社有眼光,你们也努力,证明这个‘托’我拉得好,螺丝给你‘拧’得对,你们高兴了,我就更幸福咧!”
(作者系电视纪录片《瓜熟蒂落》总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