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而言,在口语化的称谓中,庄里或许是最顺口、最暖的那个词汇。庄里岁岁年年所发生的那些事儿,不管是被一直怀念的过去,还是往后要发生的,都是庄里人珍藏于内心的乡村简史,而这个简史与自己是密切相关的,也是个人史的一部分。
庄里的那排百年老窑洞收拾的面目一新,新的屋檐和被油漆过的门窗,在阳光中散发出浓郁的乡村气息。像过年一样换了桃符的窑洞,亮堂堂的面子墙成为光线最好的栖息地。这些年的新农村建设中,那些在风雨中被沧桑感一再渲染的百年陕北老窑洞,一夜间焕然一新,明媚的阳光成为这个时代忠实的记录者。
在我的老家,这样好看的窑洞有很多。
一
独处时,回忆在过往的思绪中弥散,渐渐围过来的旧时光形成的氛围,烘托着那份安详于陈旧色彩中的山水草木。而那些真真切切的记忆屏障,如同虚掩的门,遮得住屋里的景致,却遮不住门缝里倾洒出来的神秘感。一切,在记忆中掀起遮蔽的帘子缓缓而出。
回到老家其实是选择更纯粹的独处,不管是过往的那些时候,还是今天的风和日丽,总能使自己迅速融入这里的山水之中;哪怕一棵沾满灰尘的草芥,也能唤醒我对老家的深情喷涌。当一个人走向山头,俯瞰山坡上的村庄,每一孔被改造后的窑洞像是化妆后的眼睛,那么清澈地望着高天厚土间的山川风雨和流云光阴。
喜欢那个破旧的大门洞,儿时记忆中的两扇很大的榆木门扇早就不见了。那个时候,到了晚上,两扇榆木大门一关,整个庄子就是群山襁褓中的宠儿,香甜地沉睡在满天星斗的苍穹下。
每次回到庄里,要在大门洞一侧的那块大石头上坐会。如果闭上眼睛回忆,曾经的人和事来来往往于大门洞里,他们在我的脑海里一一复活。一个瘦高个的身影露着几颗大白牙的微笑,再次来到记忆的最前面,他脸上几道很深的皱纹掩藏了自己很多的故事。他叫明子,住在一孔至少有一百年以上的老窑洞里。窑洞的面子墙剥落了不少,窑洞内墙壁上的砖石也有零星的掉落过的痕迹。村里把他的这孔窑洞定为危房,需要改造。明子说自己没钱改造。村上的干部说不要你出钱,公家给你免费修。年过六旬的明子不信。干部说你要信,前两年你不用出一分钱,公家不是把自来水引到你家的水缸,还给你修了能冲水的厕所?明子脑子一想没错啊,答应村上给他改造旧窑洞。
在几天的窑洞改造中,明子很卖力地干着活,完工后,村上要给他开工钱。他说给自己整修窑洞,怎么有可能拿钱呢?如果拿了着钱,自己还算是个人吗!村上说那不行,这次是公家给你改造,不需要你出一分钱。
普通老百姓朴素的情感和国家情怀交融在一起时,就有了这一排排改造一新的窑洞,乡下的明子,发自内心地感恩眼前的美好。
破旧的可以换新,缺失的可以修复,很多事物可以拥有表里不一的属性,而唯有人心是不可遮蔽的,正如明子逢人就说社会好了,好的让人不好意思福纳(接受)。
二
出了大门是一条公路,靠悬崖的那边有护栏,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太阳能路灯。这些年来,古朴的庄子在不断地接纳来自现代文明的改变。公路向南的河对面有一座小山包,山包上那棵杜梨树比庄里那排老窑洞的时间要长。庄里的老年人说这个山包像笔架,这棵杜梨树像毛笔,咱庄里要出文官呢。流传在家族中的这个说法也有好多年了,但是至今没出一个官。前些天回到庄里跟大叔聊天,他说官不官的只要过上而今这么好的日子就满美了。
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大叔是铁匠,他身体消瘦却精神矍铄、活力十足。他说铁匠铺的炉火熄灭了有十多年,胳膊腿一直痒痒的没个使劲处。他觉得那条公路上的路灯完全替代了自己打铁时夜色里炉火的光。是的,他打铁的时候总是很晚才收摊,为的是多打一些铁器,再就是让夜归的人路过我们这个庄里时看得见路。铁匠铺的火光给许许多多的夜归人照亮了路,这个记忆不会被流逝的岁月遮蔽。
庄里的几排窑洞建在向阳的山坡上,最底下的那排窑洞是最老的,这里住过我们的姥姥和爷爷及父亲几代人,后来人口有增,在老窑洞的后坡上修建了几排新窑洞。看上去这个庄子像梯田,一步一步往高走。庄里人聊得最多的、感情认同最统一的还是这排老窑洞,都说这是咱的根。
我每次回到老家,逗留时间最长的就是这里,尽管有的窑洞里早已经是人去楼空的景象,但是这里珍藏了自己太多的人生记忆。不可遮蔽的历历往事,总会一幕幕地在这里出现。每一孔窑洞里蕴藏的人生悲欢和生老病死,都是这个庄里留存下的人间记忆。
在不会枯竭的记忆库中,苦子再次走到我的跟前。我们的对话还是要从他上山砍柴的那一天开始。苦子的命很苦,几乎占尽了人世上最悲惨的命运。自小父母双亡,小时候捡煤致一条腿受伤残疾,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因他从小无人照顾,没读过一天书的苦子,曾在年少的时候好多次去学校跟村里的小伙伴玩耍。每当上课铃响了,他一个人蹲在墙角等着小伙伴们下课。他是在庄里人的施舍下长大的。二十岁出头那年,庄里人给他在后沟里的煤矿上问了个活计,他高兴的感觉自己瞬间成为这个世界最被宠爱的人。他在煤矿上干得活计是打扫轨道上的杂物,对于重苦之下生活了多年的苦子来说,这份工作是很轻松的。勤快的苦子把活干得让工头很满意,还在干活间隙,他给其他人烧开水、扫地、洗衣服。大家对他喜爱有加,时常有人给他送来几个窝头和一些旧衣服,也有人给他教的识字。
这娃娃上辈子造孽了吧,要不老天爷会这样对他。庄里人这样议论苦子。原来苦子在煤矿上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被煤渣洼上塌陷的轨道压断了另一条腿。双腿残疾的他学会了拄拐杖,胳肢窝脱了多少层皮?他不清楚,直到后来两条胳膊上冒出几块坚实的肌肉,他才完成了由之前的双腿行走,转换为现在靠双拐行走的方式。煤矿上的那点赔偿无法保障他以后的生活,他放弃了使用煤来生火做饭和取暖,慢慢学会了拄着双拐上山捡柴、砍柴来取代燃料。
前几年回老家后,去庄里的后山上闲走,遇上了苦子背着柴下山。拄着双拐的人砍柴、背柴、下山,这三个动作要连贯在一起有多难啊,而眼前的苦子竟然面带微笑地跟我聊了起来。他把背上的柴搁在半身高的土愣上,直起腰板跟我说话。他的一句话刺痛了我。他说,如果我这辈子能像你一样走路,就没白活!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像正常人走过一天路,好像天生下来就是跌跌撞撞地行走于世。
我帮他扶起背上的柴,他那么艰难地拄着双拐摇摇晃晃地走着,那个背影在蜿蜒的山路上像一棵枯草,被风刮得漂浮不定。我多想帮他背回去,我知道我的这个想法是多余的,他绝对不会接受我的帮助,而对于他来说,我这样的帮助或许是一种伤害,因为他一直渴望自己像个正常人活着。
前年,他在沟底里的菜地种菜时,被菜地上面塌下来的土压死了。埋葬他的那天,在外的庄里人回来不少。后来有人从他家里找到了一个存折,存折上显示有六万多元余额。这是一个让银行人员少见的存折,因为这个存折从办理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没有一次支出。村书记说,他的存款大多是来自退耕还林的补贴款和村上年年给的各种救济款。
看上去命运不济的苦子遭遇了太多的不幸,但是不可遮蔽的时代对他的体贴一直温暖着他的内心。那个存折上的数字对于一个普通的农人而言,体现的是来自自身苦难之外的磅礴之力的关照。
三
独处的方式很多,一个人在房间抽烟,在山野行走,在人群中与密集的陌生人擦肩而过,等等。独处是关住自己的门,转身向后走的一段虚拟且真实经历过的那些不在眼前的时光。
我喜欢独处,喜欢回到老家。那个环境是控制和释放情绪的重要场域,这么多年来时常回去,要的就是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冷却自己的烦躁、稀释自己的浮躁。比如在某一处狭窄的空间压抑了,或者身体遭到某种打击时的疼痛时,选择回到老家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城市的繁华与喧闹无法遮蔽乡村骨子里保存的辽阔和厚重。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个向往之地,这个地方一定是个体的、独有的,也是静下来的。而符合这个地方所需的一切要素,莫非就是乡下,因为乡村的博大可以接纳所有。在这里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奔跑、无拘无束地撒欢、毫无顾忌地游走。
因此,独处不只是身体的游走,更是内心的自由放牧。
我的老家在陕北子长的一条山沟里,被大山围住的小村落有东西两个出口,这两个出口是一条与由西向东穿村而过的山村道路。小的时候幻想过这条路的两头会不会连着大海和草原?会不会通往月亮和空中的雷电?
渴望独处并不是我的本意,向往繁华和追求荣华富贵是人的天性,而绝大多数人的失意变成失落后,就会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宽慰自己。选择独处其实就是选择遮蔽,在遮蔽中背对纷扰,直面暖洋洋的阳光,一个人停停走走,不累,也不苦。
庄里的那条小河是有鱼的,都是很小的鱼,这在陕北河流中是罕见的。河里有鱼,那也是我们小的时候。现在的河水要比原来大点,这显然是退耕还林的结果,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了鱼。
庄里的安子也是年过六旬的人了,但他闲不住,总要找活干干。他的几个子女让他别干活,好好享受生活。他不听。子女们给他买的新衣服和新鲜肉菜根本用不完,他一再要求子女们别买那么多。前几年,他在美丽乡村建设的政策鼓励下,把这条小河边坡上的几孔窑洞收拾好,院子里种上各种蔬菜,开了一家农家乐。从春天到秋天,他请来陕北说书艺人和陕北民歌手在这里为顾客助兴,到了晚上,搞篝火晚会,带着顾客扭秧歌、唱道情,把农家乐搞得红红火火。到了冬天,农家乐的进入淡季,他将河里的水拦起来,形成一个不小的水域面积,河水结冰后,吸引了很多人来这里溜冰。他提供冰车和雪橇等设备,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
安子是个有心人,他把庄里的几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伙伴雇来,几个老伙伴一起干事,开心的不得了啊。安子说,小时候他们几个人一起在这条河里抓鱼、滑冰车,没想到这把年纪了重新玩起了童年的游戏。
上次回到庄里,看到安子正在喂几头散养的黑毛猪,他高兴地给我说,这几头猪有的到了明年开春农家乐开门的时候就能宰了。他接着说自己散养的这几头黑毛猪刚好够自己农家乐用。他指着上坡上的几只黑山羊说,农家乐的羊肉也是自己养的。
那几孔窑洞被安子收拾的非常好,淡绿色的门窗框上装着玻璃,玻璃窗子上贴着的窗花像红色的口信,把庄里的事诉说给南来北往的人。院子里有个亭子,是安子专门为顾客修的,亭子里有石头桌椅,夏天的时候在这里纳凉很好。这是时代带来的好处,不可遮蔽的现实在我的庄里一一呈现。
庄子很小,三四排窑洞节奏感很强地一排一排排上去。最底下的那排老窑洞共有六孔,是姥爷为自己的五个儿子购置的家业,一百多年过去了,这排窑洞的坚固性令人质疑,完全靠泥巴和碎石修的窑洞,这么多年了依然挺立着,虽然外墙的表皮剥落过多次,但是新农村建设中,这些窑洞恢复到了当初的崭新姿态中。有不少的人专门过来看看这些窑洞后,发现泥巴里有麦芒和石灰,感叹到我们先人积累的智慧,足以让后人受益无穷啊!
老家是储存阳光与正午的地方,当然有月光的夜晚,和大雪纷飞的隆冬也是老家年月中的日常之景,而要享受这些美好的景色,需要回来走进她的怀抱,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相拥这份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遮蔽了的美好。
人群是一道遮蔽,是渺小和伟大穿不过的时间之墙。我的老家冲破了时间之墙,它以古朴和现代、沧桑与焕发的阔怀,均匀了平庸和高贵的区别,让我的独处,和你的涉足,在这里找到平衡。
那扇虚掩的门,依旧留着一条门缝,门缝里倾洒出来的光,是庄里庄外的气脉。令人神往的庄里是奔赴召唤之地,只要回到庄里,所有的遮蔽在它正反两面的延伸中,无限扩大了其意义,而这种遮蔽正是对生活中诸多不易的消解和对美好生活的礼赞。
庄里的窑洞的前世今生,在时间的河流中沧桑过、涅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