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夏日,紫褐色的火烧云映红了西天,响遏行云,仿佛击鼓鸣金一样,所有的蚱蝉突然就齐声鸣叫了起来。
夏日什么时候跨过门槛,我不知道,儿时的我,已是许久没有关心过蚱蝉、蒙古寒蝉和蟪蛄子的种种不同,我耳朵里忙着听叫卖冰棍声,听灯影戏三战吕布的马号声,听猫头鹰阴森凄厉的尖叫。当我提笔的手悬在半空,想着儿时的故乡早已看不到、摸不着的声响喧嚣的世界,又不能不提及花腿蚊子的哼哼叽叽声。
夏日晚霞
那时家家都穷,连点蚊香都是件颇为奢侈的事。因为临近长涧河,水草丰茂,水多滩多,故乡的傍晚,蚊子很是活跃。明月朗照,清风徐来,傍晚全家坐在庭院纳凉时,必不可少的是要在当院点燃一堆湿麦糠,好驱赶蚊子。
烟熏蚊子其实很简单,去麦场找个半人高的麦糠堆,要从堆子底下刨出半竹笼麦糠,不能太干,也不能沤成粪疙瘩,摸着潮潮的有水气就行。将麦糠拎回来倒在当院,去灶户摸半把麦秸将它点燃了,赶紧拘一捧麦糠压在火上。这时丝丝缕缕的青烟就袅袅升起,风再一吹,青烟四散,蚊子很不习惯这股呛鼻的烟火,它们远远避开,这下我们就可以安心吃饭了。父亲更喜欢将家中仅有的一张枣木方桌端到当院,让全家围着方桌吃晚饭。
二
过了芒种,也就真正步入夏日,这时院子的泡桐、洋槐和苦楝子,繁花落尽,早已闻不到花朵盛开时的那种馥郁飘逸的香味了。但是有时晚风吹来,悉悉窣窣,那些枯干的花瓣从瓦檐洒落下来,却还有着淡淡的清香,对着低垂的瓦檐和花香清雅的晚饭时间,就别有了一番温情。
晒夏
那时的饭桌上,通常少不了一碗自家酿的面酱。每每进入烈日似火的盛夏,做面酱的工作就开始了。家庭主妇们抓住时机,及时蒸一笼死面顶馍,做好准备,然后割一捆野蒿回来,把灶户打扫干净,铺上木板,再铺一层鲜蒿,拨平弄展,把切好的馍片摆放齐整,再苫一层蒿,用布遮盖严实。捂上十天左右,把发酵好的馍片摆到房顶晒干,用石碾碾碎,晾一盆开水,撒把粗盐,把碾碎的馍花倒进去,一手上下翻腾搅拌。搅拌好了,把瓷盆摆到房顶,苫上纱布再晒,再搅。阳光和风真是好东西,这样持续忙碌月把时间,瓷盆里的酱就上下一色,全都呈现出赏心悦目的琥珀色,甜腻绵长的香味随风飘来,嘴馋的孩子们受不了诱惑,不等端下房顶,就开始偷偷抄一筷子夹馍吃了。
因为有了酱,日子再怎么艰苦,也有了盼头。夏日的晚饭,最出风头的就是酱了。调凉菜要放酱,面锅里要放酱,炒菜要放酱。盐可以少,油可以少,酱油醋可以不要,但酱不能少。每到炒菜的时候,等到锅底的油起烟了,紧地撒点干花椒颗和辣子角,利索挖两小勺面酱放锅底,滋啦滋啦,用铁铲反复搅,添点水快速拌开搅匀,酱块化成枣红色的酱糊糊,这才开始炒菜。缕缕酱香,伴着辣子花椒的香味,飘出灶户,飘到巷子,惹得过往的大人孩子都会直吸溜鼻子,连声啧啧:“这谁家炒菜,真香啊,可真香!”
三
除了面酱,还有黄豆豆瓣酱也是常吃的。制作黄豆豆瓣酱那可就比做面酱复杂多了。
晒酱是极要上心的。酱就像小孩子一样娇气,时时需要精心呵护。好酱都是好日头晒出来的,酱喜欢晒太阳,但又害怕生白醭,要天天上房助力,用竹铲把白醭撇净,把上面晒成枣红色的面酱搅下去,让底下浅色的面酱翻上来,好均匀接受日头的炙烤和洗礼;酱怕雨水捣乱,平时酱盆边就搁着个大一圈的瓷盆,一旦看见乌云低垂,风起云涌,就要赶紧上房把大瓷盆平扣上去,坚决不能让淋雨;酱讨厌蚊虫,却又爱招惹蚊虫,盆沿总是平展展蒙着一层白纱布,好防止蚊虫飞进去,弄脏了它。
因为好这一口,心里总抽扯家里房顶晒的面酱呢,有天在校上课,听见雷声隆隆,知道白雨就要下了,我飞奔回去,还没冲进家门,就把自己浇成了落汤鸡。我心想完了,这下家里晒的面酱彻底就坏了,眼泪跟着扑簌簌掉落下来。可是等我闯进前门,家里大人从地里跑回来,早已将酱盆遮盖得严严实实,任凭雨点在盆底噼里啪啦胡乱蹦跶,就是打不湿面酱,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我又忍不住破涕为笑。
细细回想起来,当年我最钟情的,还是酱辣子夹馍。无辣不成欢,做酱辣子,要用线辣子,特辣,蒜蓉和姜丝一定不能少。一碗酱辣子,在这一勺豆瓣酱中,激发出了十足的香味。一碟酱辣子炒出来,集麻、辣、烫、香、鲜于一身,满院子都是呛鼻的辣香味。刚烙出来的暄软虚和的锅盔,切几牙,再夹上热腾腾的酱辣子,以滋味厚重,颇有嚼头的酱豆为底色,鲜极辣极,味道吃一回就上瘾,没齿难忘。至今回想起来,都会满口生津流哈喇子……
四
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苦苣老了,灰条老了,地里好些野菜吃不成了,这时饭桌上伺候酱碗的,就是自留地种的蔬菜了,绿格莹莹的是黄瓜、白里透青的是生菜、紫亮紫亮的是洋葱头、红艳艳的是洋柿子……它们都水灵灵地闪亮登场了。
农村人的生活,就是如此简单,自留地里的菜,在清水里洗下,就可大快朵颐。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四周,这个手拿半块葱头,那个拿根黄瓜,另一个则把生菜卷上一绺,大家纷纷把这些新鲜碧绿的蔬菜伸向酱碗,吃得激情满怀,神色飞扬。把笼底的麦糠全倒到火堆上,这时的天色越来越暗,一盏盏昏黄的白炽灯悄然亮起,风吹麦糠,火光时明时暗,青烟轻轻浮在半空,左右摇曳,大家脸上知足平和的神情,已与乡间静谧柔畅的夜色融为一体。
青烟稀薄的时候,火烧云已从熟透了的草莓,变成紫褐色的大公鸡。等到吃过晚饭,天也就彻底黑了下来,三三两两,哼哼叽叽,蚊子又过来吸血了。我们把方桌撤了,脚踢麦糠,接着让青烟袅袅,在院子上空精灵一样飘散开来。吸人血的都是雌蚊,雄蚊吮吸的,则是植物的汁液。别看花腿蚊子个小,可它叮了人,烧烧地疼,你不挠地胳膊腿出血,痒痒劲都刹不住。“该死的母蚊子!”父亲饭饱茶足,打着响亮的饱嗝儿,站在当院里盼星星出来,不料却被飞回来的花腿蚊子叮了脸,气得他骂骂咧咧,“啪”地一下,很是响亮的一巴掌,端直就拍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我们几个孩子,听了哧哧直笑,也就从炕上翻身坐起,嚷嚷着要到村外的麦场纳凉。一出巷子,下山风一吹,周身凉意顿生,别提有多舒坦惬意。
一早起来,只剩下熄灭的麦糠,灰烬还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