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美国好莱坞16万从业人员集体罢工，这不仅是好莱坞63年来首次全行业罢工，也被认为是人类抵抗人工智能威胁的首次集体行动。
而平行时空的万里之外，中国西部黄土高原上的清涧县，很多没念过大学的全职宝妈、残疾人、大学生却因为AI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清涧爱豆科技项目经理白亚涛观察到，相对于男性，女性更加耐心细致、更能坐得住，同时也更加珍惜这份工作，因而在标注效率上要更有优势。
她们从“谁谁谁妈妈”“某某家媳妇儿”这些身份，成为职业女性，还拥有了“人工智能训练师”这样一个称呼。
此前，她们的主要职责是在家哺育自己的孩子，陪伴他们茁壮成长。如今，她们在电脑前用无数次的鼠标点击做数据标注，“喂养”方便全人类的AI，辅助AI大模型认识世界。
标注数据，也标注幸福
3年前对AI一无所知的李阿倩不曾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专业的AI数据标注师导师，奔赴各地培训新员工。
“数据标注师类似于人工智能的‘老师’，教AI认识人类社会，从而让自动驾驶、工业生产等工作更智能。”新员工培训课上，李阿倩一边讲一边带领员工操作电脑。
在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峰会上演讲的清涧女大学生李阿倩
李阿倩是清涧人，为了获得更好的教育，她在小学时就被父母送至西安求学。大学毕业后，她开过奶茶店、做过采购、干过运营、还做过财务。虽然每天忙忙碌碌，但她始终觉得，“自己像大城市的隐形人”。
2020年，李阿倩随父母回到老家清涧县，在这个常住人口仅11万多人的西部县城做起了人工智能训练师。也是在这一年，人社部发布的数字职业中，“人工智能训练师”赫然在列。这一消息让李阿倩有了种“被认可”的喜悦，“AI数据标注是一个持续发展的行业，前景无限。”
3年多来，她不仅获得了稳定的收入，还逐步成长为管理者，收获了很多认可。“以前连人工智能训练师是啥都不知道，回过头看，要从心底感谢自己当初的决定。”
从一无所知到成为杰出从业者，李阿倩不是第一个。
在清涧爱豆科技公司五楼的导航项目组办公室里，两张路况照片把电脑屏幕填满，主角是图片里的路标。贺甜芳要做的是对比出两张图片的路标变化，然后做上相应的标注。判断、打标签、提交……贺甜芳一秒就能完成，一天下来，她要为14000组左右的图片打上标签。
在她身边，20多名标注员坐在电脑前，屏幕上不断闪动着新图片，敲击鼠标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导航项目组工作了两年后，她们在平时自己导航时遇到错误指示，会习惯性的把错误截图发到微信群里调侃出错率高的同事“是不是你标的？”
“每天都坐在电脑前的高速路上看风景，新疆、西藏也算是去过了。”提起自己的工作，贺甜芳满是热爱。
“在县城能找到这样洋气的工作，真的幸福感超强。”清涧爱豆科技公司的第二批参加培训的员工李芳，至今还记得2019年11月在朋友圈看到招聘公告时矛盾的心理。
虽然完全没听说过“数据标注员”这个工种，但看到学历要求那一栏写着“初中毕业及以上”，当时生完二胎在家当全职宝妈的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上提交了报名申请。
很快她就收到了面试通知，此前李芳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面试。面试前，她内心非常忐忑，甚至一度想要临阵逃避，令她没想到的是，居然在培训了两个星期后，机试考了第一名。
如今的李芳已经是清涧爱豆科技公司某项目组组长，时常过万元的月薪、与互联网大厂相似的工作氛围，让当公务员的弟弟也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县城小学当临聘教师的表妹，通过李芳了解到数据标注这个行业后也跃跃欲试，在去年通过招考后，辞去教师的工作，成为清涧爱豆科技公司的一员。
“其实不是我们不想留在家乡发展，只是以前没有合适的就业岗位。”35岁的曹亚丽在西安一家影楼当修图师多年后，当了一回年轻人外出务工潮中的逆行者。
听说县里成立爱豆科技公司后，与电脑打了多年交道的曹亚丽，感觉自己终于能在家门口找到一份“对手艺”的工作，没有赶上清涧县第四批标注员的招聘，她专程跑到清涧爱豆科技公司在子洲县孵化的公司去参加面试，通过笔试、培训、机考等一系列流程后，她准备在子洲租房上班时，鱼涛得知她是清涧人，将她调回了本县。如今，她已从新手蜕变为项目组的“快手”，还当上了小组长。
入职时，曹亚丽还沉浸在家庭变故的消极情绪中，通过工作日渐开朗起来，还成为公司每月例行的“吐槽大会”上最敢说的“超强卡司”，在会上替大家表达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想法：每天坐在电脑前工作，颈椎腰椎酸痛，希望公司能配个按摩椅。没想到，十几天后，楼道里的员工休息区真的安装了一个功能齐全的按摩椅，只要扫码就能体验“轻松一刻”。
之前，对于自己土生土长的这片黄土地，包括任涛涛在内的许多在外打拼的后生都有着复杂的感情。这片黄土地上有太多值得眷恋的东西，但他们也深知归家后不久，短暂团聚的幸福又将被离别愁绪所替代。而眼下，外出打工还是留在家门口就业不再是个问题。
被人羡慕的滋味
几个月前，贺杰在小区电梯里偶遇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多年未见，那位同学热情地拉着她的手聊了很久，说在电视上看到了贺杰，看完还专门分享给了其他同学，言语间全是对她当前生活状态的羡慕。
这是贺杰第一次感受到被羡慕的滋味。因为出生时大脑缺氧，她被医学定义为“脑瘫儿”，从小腿脚就不能舒展，这种挥之不去的不便，让自卑伴随着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但她依旧凭着不懈努力，考上了延安职业技术学院的护理专业，想要寻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
工作人员在核准相关数据
生完二胎后，她一度出现情绪低落，经常因焦虑睡不着，半夜突然呼吸困难，老公带她跑了很多医院，但收效甚微。家人建议她走出家庭，进入职场，希望通过工作转移注意力，帮助她恢复心理健康，也能帮助减轻家庭负担。
可在县城里，女性的就业面本身就窄，无非是饭店服务员或超市销售，贺杰也曾鼓起勇气去应聘过很多次，总是让她回家等消息后便没了下文。
直到2021年在清涧爱豆科技公司的招聘公告上看到“残疾人优先”的字样，贺杰才重拾信心报了名。通过培训考核后，贺杰格外珍视这份工作，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凭着远超很多普通人的认真与努力，贺杰当年就被评为公司优秀员工，还成为蚂蚁公益基金会数字木兰女性公益专区页面里“AI豆计划”的岗位代表人物，她的励志故事被视作“爱的回声”，展示给所有为这个项目贡献过爱心的人。
陕西广播电视台的“我和我的村庄”栏目也曾邀请贺杰做嘉宾，讲述自己的蜕变历程。也正是这些“被看见”的经历，让贺杰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别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不再只有同情，还有认可、羡慕和期许。
在一次项目结项时，同组里一位男大学生看到贺杰又一次遥遥领先，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不信我超不过你了！”结果两年多过去了，贺杰依旧未被超越。
“在这里上班，有身体健全的同事，也有跟我一样身体多有不便的同事。身体上的不便，可能会让我们的行动看起来慢一些，但在做标注这件事上，我们是一样的，努力就会有回报。”贺杰很喜欢这种能和普通人无异的感觉。
有了这份工作后，贺杰不仅走出了产后抑郁，拿着远超全家人预期的高工资，还在公司里收获此前她不敢奢望的友谊，同事们一起露营烧烤，她是公认的最佳主厨。
来清涧爱豆科技公司工作之前，贺杰没有发过一条朋友圈，却在内心格外羡慕别人丰富多彩的生活。现在，她也会网购一些过去从来不敢尝试的衣服，衣柜里的颜色就像她的心情一样，变得明亮了起来。
节假日里，贺杰还时常给喜欢美妆的同事当模特，晒伤妆、烟熏妆、女王妆……被一一展示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老公在下面评论：“美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工作中积累的成就感，让她更有底气面对生活中的挑战，而被工作照亮人生的远不止于贺杰，被一个产业改变了面貌的县城也不止于清涧。
更好的妈妈，更好的家
在这个行业越久，鱼涛越是觉得这个产业带给县城的意义，不在于多少利税，而更多是对人的状态的改变，以及这种状态对家庭、社会带来的正向影响。
在山西永和县，没有数字就业中心前，许多当地女性全职在家，有人瞄准这些白天无所事事的宝妈，把麻将馆开在学校附近，宝妈们送完孩子直接到麻将馆报到，发展到后来，连同孩子的午餐也在麻将馆里解决。
“同样是手上的功夫，以前忙着打牌，一天下来浑身酸痛还保不准要输钱，现在忙着点鼠标，想到每点一下都有钱可挣，浑身满满干劲儿。”有了数字就业中心后，很多宝妈终于找到了家门口的好工作，再也没有精力去搓麻将，麻将馆的经营者干脆也关了店，加入了数字标注员的行列。
在数字标注员这个团队里，很多女性的家庭地位和家庭关系得到了巨大的提升与改善，尤其是对孩子的影响越来越积极。
考虑到员工的实际情况，清涧爱豆科技公司专门制定了一份接送孩子汇总表，表格上详细记录了每一名有接送孩子需求的员工姓名及其上下班打卡时间，以便于灵活调整上班时间。
年会上，一位妈妈自豪地说，自己的孩子变得爱学习了，因为妈妈以前只爱打麻将，现在妈妈每天回来都在学习。今年，孩子在送给妈妈的母亲节贺卡上写“妈妈爱学习，所以我也要好好学习”。
毕业于空军工程大学行政管理专业的贺津钇，也曾踌躇满志的在青岛、西安打拼过，微博运营、电信营业员、银行柜员、甚至防疫站临聘人员，她都干过，但没有一份工作让她在干了几年后，依旧觉得很有新鲜感。
“每隔一段时间换一类的标注业务，我们比一般工种更有紧贴时代的认知。”贺津钇觉得这份工作在县城里是难得的让个人有成长空间的好工作。
也是在做了这份工作后，贺津钇对AI的认识也比常人更早一步，现在给孩子辅导作业，她习惯性就打开自己上班时常常用到的软件“通义千问”。
在多年的观察与实践中，蚂蚁集团首席可持续发展官、蚂蚁公益基金会执行理事长彭翼捷见证着这种变化给乡村女性带来的自身成长和生活质量的提升。
“曾经有一个女孩与我分享，她在团队中学会了管理，成功地把要流失的员工留下来。还有一个女孩说她特别喜欢‘AI豆计划’的团队，因为每天都有在竞争中奔跑的感觉，我觉得有了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她干什么都能干成。”彭翼捷说。
女性们在工作中的成长与感悟，还延伸到了生活的点点滴滴。“以前在家当全职妈妈，总是伸手要钱的那个人，孩子想上个兴趣班都不好意思跟老公张口，现在有时我的工资比老公还高，孩子想学什么我立马交钱给报名。”采访中，不少宝妈讲出过类似的经历。
过去多年，县域女性面临“进不了城市，回不去乡村”的尴尬。通过数字就业，她们实现了就业和生活两不误的新型城镇化生活。
对于社会而言，在家门口就业并实现经济独立的县城女性，家庭消费结构也开始发生变化。这些被采访到的人工智能训练师，发展性消费及享受型消费的比重都比工作前有显著增加。
县城的餐馆、商场、培训班，甚至健身房、美容院成为她们消费和社交的重要场所，县城经济活力进一步被拉动，服务业进一步发展，就业空间进一步扩大。
有专家指出，经济独立提高了女性的家庭地位及自我认同。女性开始善待自己，也愿意给孩子更多的陪伴及教育投入。这形成了良性循环：妈妈状态好，孩子状态就好，全家的小日子也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