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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来源:当代陕西 发布时间:2024-06-06 15:31 作者:鱼在洋


离城六七里,半路上横个高车岭,当年离城一丈都是乡棒的老家,都成社区了。商州也像坐上了商山四皓的高车大马,哒哒哒跑得飞快,一日比一日养眼,路宽车挤,高楼林立。老家的老屋却在一座座楼房的拥挤中,一天比一天老了。

上世纪70年代的三间大瓦房,立在几十年的风雨里,有点累了。

小时候大人们常说的便是穷苦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有房住,有地种,是一辈辈乡村人的梦想。

盖房是一件大事,不盖房说不下媳妇,就不会人丁兴旺。

房子也是脸面,谁家房子高大,就让人高看。

盖房却是难事,花钱,劳人,操心。从砌地基到安门,哪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房要人经几辈住,一个铆钉也不能将就。

有人说过,要想累一天,家里请客,要想累一年,家里盖房。要想累一辈子,娶个马虎婆娘。

小鱼的爷爷死得早,奶奶一人拉扯大五个儿女,住房不宽展。儿女们大了,像鸟儿都有了自己的新巢。

西边的四合院住了几家人,小鱼家只有上房的两间。每到假期,年轻的父母就张罗着收拾房子,房子快塌了,立个柱子,在后院里打个院墙,拉长前沿盖个灶房。

小鱼父亲人瘦胳膊细,没多少力气。母亲又是外婆家老小,没干过多少重活。两个乡村小知识分子不想看人脸,自己担水,自己和泥,自己抹墙,汗水不断线滴进泥里也不叫苦,对旧屋修修补补。钱花了,人累个半死,房子却越来越破,越来越旧了。

忙了几个暑假,旧房越修越四不像,采光遮住了,房顶漏雨了。父母亲一夜没睡,坐在炕上商量,老是提起小鱼的名字,说,娃都十几岁了,要是在队里上工,借钱也得盖新房了。

新房上梁时,小鱼爬到梯子上用酒浇梁,据说长子浇梁房结实家兴旺。小鱼腿直哆嗦,站在梯子上浇着。有个个子矮矮、胸前插着根钢笔念过书的小伙骑在房梁上说,你家盖房受这苦弄啥,肯定要搬到城里去的,书念得好,肯定有出息。大伙都不以为然地笑了,小鱼也觉得是梦话,那阵还没恢复高考的迹象。谁知还真让他说中了。

母亲到城里工作,奶奶也跟着来了,站在三楼的窗户前,看北新街东来西往的大小汽车。

乡下新新的房子却空着。

房子里头住过燕子,来年回来时却见了一把锁把门,回不了家。燕子叫几声,没人理,飞走了,再也不来了。

没了人烟的房子比人还老得快,动不动就漏雨。周围都盖了楼房,更让老屋像个老人无助地站在荒草里。这儿漏了那儿倒了,修修补补也花了不少钱。妹妹栽的桐树,当年说要做陪嫁的箱子没舍得伐,如今长得比桶粗,高过人家的楼房。

亲戚朋友劝老鱼盖楼,等拆迁,能挣好多呢。老鱼说国家不让盖。朋友笑他书念到猪肚子了,人家偷偷盖,哪家没立起高楼?老鱼无语了。

老鱼心里有童年阴影,没敢告诉熟人。当年看父母年年收拾房子,累得不像人样儿,还是白流了汗水。老鱼看怕了,让盖房伤心了。

老鱼崇尚简单,一辈子没占上国家便宜,自知没那种拆迁一夜暴富的运气。看好多人院子也占满,楼垒高得风能吹倒,天天一睁眼就盼着拆拆拆,一等六七年,还是没动静,人生能有几个六七年,呆在没采光,风一刮摇摇晃晃的危楼里,生命都有危险,生活能有啥质量?

老屋只要不倒,立在那儿,那便是故乡,那便是老家,那便是乡愁的凭据。

让老屋不倒,也是一件颇烦的事儿。

每隔一两年,亲戚就捎话说,厕所墙倒了,得砌。厦子房半边塌下去,得补。上房的后檐漏雨,后墙渗了个沟,塌进去个洞,补都没法补。都得花钱,三千五千,找人修,只能修得耐一阵。

每年清明,祭完坟到老宅看看,一院子荒草,让老鱼心情郁闷。

每回看到朋友在老家盖起的新楼,老鱼都有几分艳羡。

周末到湘河,看看朱姐姐弟仨盖的山庄,背靠青山,能开会的二楼露台,天蓝云淡,夏风里有花香,如世外仙境。大家酒后在那儿朗诵作品、唱歌,玩得很嗨。

回到家里,老鱼心情复杂,盖楼,修补旧房两个选项来回折腾。娃在外地,钱又不凑手,又不回去住,盖房太麻烦,只有修补一条路。

房子是用来住的,不住人的房子没人气,没烟火气,风能进,雨能进,像个老病号,这里疼治好了,那里又不舒服了。

老宅像个黑洞,扔进去的是钱,不是乡愁,只换来一年半载心安。

用不了多久,又有电话打来,房子又出了问题,已成习惯。

丹江一河秋水,河边的银杏树黄了一路,地上落叶金光闪闪。老鱼正在步道上乱走,陶醉深秋的美景,堂哥又来了电话,人家的老宅都盖上了树脂瓦,包工包料,一平方一百多,能一二十年不漏。赶紧回来看看,总不能让老宅倒了。

心一下又乱了,眼前的美景又让老宅搅了局。漏雨难治,是老房的癌症。能让瓦房不漏,省去好多麻烦。

秋雨绵绵,老鱼进了村,水泥路边一棵柿树,红红的柿子压弯了枝条,眼巴巴等着人们来摘,车来人往没人理。

夹在楼房里的老宅,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细雨里,一脸悲苦。远处土房用了树脂瓦,像换了件新衣裳,屋脊两边还站着两只树脂鸽子。咬咬牙,花个一两万修修,三五天就能给老宅换件干净衣裳。

再大的修补,格局依然没变,还得有电话,还得有挂念。

老宅成了一根线,总是牵着你回老家看一看。

河南作家乔叶,客居京城,她在好评如潮的长篇小说《宝水》中,借一个人物之口说,什么是老家?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世的老人在那里生活,等着我们回去。去世的老人在那里安息,等着我们回去。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难行的家,于是,那片土地,那个村庄,那座房子,那些亲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着我们回去。所谓的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啊。

老家像一块胎记,一生跟着你行走。老家是一块伤疤,受伤时疼,好了也疼。如同身体上的零件,哪里疼哪里就病了。疼在心上的,那是回不去的故乡,是带不走的老家,是牵肠挂肚的乡愁。

知道疼痛,因为你还活着;老宅让你惦记,因为你还记着来时的路。老家成为你的伤疤,因为你没本事报答养育之恩,厚道的乡亲不会当面抱怨,你心怀愧疚,心疼。

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难行的家,知道你有伤疤,用破败漏雨的老宅把你牵挂,熟悉的泥土能治你的心病,只为提醒游子们魂系故里,记着回家。

责任编辑:刘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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