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啥是艺术?”
村民:“割麦,就是艺术!”
夏收忙罢,关中庄户人家终于有工夫歇一歇,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欢聚相庆这一年的丰收。一年一会,以固有的仪式感延续着传统和亲情,少有人能说清这个风俗延续了多少年。
会前数日,家家大扫除,粉刷墙,割肉买菜,酿米酒。着新装,宴亲朋,敞开吃,尽兴乐,村里敲锣鼓、扭秧歌,凑钱请戏班子唱大戏。在很多关中人的记忆里,“忙罢会”是关中农村地区一年中仅次于过年的重大节庆。
近十几年来,随着外出务工的浪潮和仪式感的淡漠,“忙罢会”渐渐淡出农村生活,成为美好记忆的标本,也浸透着好多人的眷恋。六年前,一群西安美术学院的师生来到秦岭脚下采风。从此,“忙罢会”以另一种方式得以重生。
将乡土变为艺术空间,将田野化为展演现场,将传统乡村生活方式与现代生活美学结合,探索了五届的“忙罢艺术节”,用文艺赋能乡村,让“艺术”与“乡建”在鄠邑区蔡家坡村双向奔赴,还在不断叩问“乡村如何发展、农民需要什么”之中,走得更高更远。
碰撞
1958年,西安美术学院党委书记兼校长刘笈山,推动“诗画化长安”运动,安排教师去农村和工厂,办工人美术系、农民美术系,后一度改为“户县美专”,助推“户县农民画”叫响全国,户县也成为“中国现代民间绘画之乡”。
蔡家坡村壁画 新华社/供图
60年后的2018年,时任西安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主任的武小川,带领着一群学生“再回户县”,来到鄠邑区蔡家坡村采风。一定意义上也在接续这个传统,借助当代文化艺术的工作理念和方法,回到乡村“现场”,参与乡村建设。
连片的麦田背倚秦岭,村庄、果园点缀其间,一种自然的、纯粹的美感深深地吸引着这群师生。师生们决定,实验艺术就在这个村子展开。
考察后,乡村的发展引起大家的强烈兴趣,于是学生们挨家挨户做田野调查,还根据发现的问题做了很多艺术作品。“这是弄啥嘞?”是当时他们从农民口中听到最多的话。
即使师生和村民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陌生感,但武小川和学生们当时却出奇地认为,“调查完就走,太可惜。”在跟村民谝闲传的过程中,碰撞出了“忙罢乡村艺术节”的想法。
于是,他们在村里流转六亩连片麦田,想要做一场田野里的“实验艺术”。相较为人们熟知的绘画,诞生于20世纪初期的“实验艺术”更为自由、独特、抽象,影像、装置、摄影、行动表演等都隶属其中,观赏门槛也相对更高。
这场“实验艺术”从最原始的收麦开始,学生们在村里雇了几个麦客,没想到艺术与现实猝不及防地来了个正面冲突,麦子收到最后一亩时,麦客忽然撂了挑子,坐地起价。
第一次和农民深入打交道的大学生们,感觉心中的热火被现实泼了一大盆凉水,但依旧熊熊不息。在麦客和围观农民的集体凝视下,西安美院的六个女研究生自己操起镰刀,学着农民的样子,从笨拙地模仿到逐渐利索,几个小时后,一亩麦田几乎快被她们割完,原本看热闹的农民似乎被学生们这股劲儿打动,开始纷纷指责临时撂挑子的麦客,麦客们终于坐不住,一起帮着收完了全部麦子。
那六亩麦子被做成了各种艺术加持的农特产品,这片麦地也“生长”出越来越多艺术作品。用麦秆和钢架制作而成的巨幅装置作品《麦霸》;用树枝、麦秆搭建的高高耸起的巨型鸟巢……
师生们去问村民,大多数人都说“看不懂”。原本期待这种“在地创作”能和村民产生紧密的情感共振,但过于艺术化的展现却背道而驰,反而生发出陌生感、疏离感。
“不能自顾自地展览,要和大家的日常联系起来。”团队成员尝试先从人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着手。
第一届演出就这样敲定。远处,秦岭即是背景;近处,师生们在麦收后的田里搭建起一个100平方米的舞台,受邀而来的秦腔剧团、健美操队伍、民谣组合依次登场。
秦腔唱到老年人的心坎儿里,年轻人跟着民谣的调子哼起来,大家都觉得好玩儿,一切都融洽起来,一切也变得鲜活。
触动
受触动的远不止农民。
这种触动的根源在于,彼时包括蔡家坡村在内,秦岭沿线的很多村庄刚刚摘去贫困的帽子,但依然缺乏辨识度和知名度,“只要游客踩一脚油门,就会错过入村的路口”。甚至提及蔡家坡,很多人还会误将其和百公里外以工业著称的宝鸡蔡家坡联系到一起。
第五届关中忙罢艺术节开幕式 张杰/摄
第二年开春,镇上干部主动找到武小川商量“能不能再做一次”。
“来,来,过几天就来!”好似某种默契,双方一拍即合。“艺术要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去接触乡土,去体察时代下的山乡巨变,搭建艺术与社会现场、与时代境遇之间的有机关系。”武小川说。
经过持续的商讨和一系列可行性论证,系统性的“艺术乡建”开始了。终南戏剧节、大地生态艺术展和社区艺术空间三大板块成为主要方式。
从2019年开始,西安美院实验艺术系青年教师崔凯敏几乎每年都有小半年常住蔡家坡,甚至后来成为蔡家坡的荣誉村民,获得鄠邑区“五四青年”奖章。
或许是那场晚会带来的触动久久未散,一听村里要接着办“艺术节”,很多村民请求加入,理由简单质朴:“去年村里明显热闹,客人多,光是葡萄就多卖了好几千元。”
展演需要场地,经过设计,麦田旁的一处堆满垃圾的涝池要被改造为终南剧场。有村民自告奋勇画出了设计图纸;有村民负责放线测量;还有村民叫来运输队,一车又一车地运走垃圾,再一车又一车地拉回黄土、填实地基。
“清晨5点就开始干,20天就建好了。”这个速度,让武小川感到不可思议,“回头再看,老乡们亲手将满是恶臭的涝池改造成漂亮的户外剧场,这本身就充满象征意味。”
村里还破天荒地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发布会就在村民们自己建造的舞台上举行,还有村民上台朗诵了自己创作的诗歌,隆重又接地气。
“迈着悠闲的步伐,麦田剧场转一趟;吹着凉风看节目,嘴上称赞手鼓掌;动情了抹把泪,激动了发个狂……”70岁的王岩曾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他第一个上台,越读嗓门越高,老乡们也跟着激动地鼓起掌来。
热闹的蔡家坡村,迎来一场又一场盛会。“让艺术关注乡村、关注农民,这是创作与乡村的双赢。”让武小川感触最深的是,学生们的显著变化。
在这场艺术根植于乡村建设开展的实验性探索中,那些过去只在学校那片小天地里汲取营养,把理想定位于作品进美术馆、卖高价的学生们,也在广阔天地中重新定义艺术、社会和人的关系。
那一年,武小川在给2019届新生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艺术,是认识人、成就人的养成方式;艺术,是一种与社会遥相呼应的文化。丰富审美经验,多做作品,多参与艺术实践和社会实践,不断积攒能力经验,立就一个大写的独立之人。”
忙罢艺术节,既是一场系统性的艺术乡建,本质上更是西安美院实验艺术的教学活动。大地就是实验场,课程就开在田间地头。在村里,学科融合创新不局限于画布的方寸间,也不止于视觉层面,崔凯敏感觉学生们的作品高度,跨界跨思维的实践能力明显提升,这是只在学院里培养学生达不到的效果。
“学会关注社会需求,从大环境出发创作,性格也从‘社恐’锻炼成了‘社牛’,与人沟通、策划组织能力,落地执行全方位的锻炼,这是在学校里无法学到的。”西安美术学院实验艺术专业研二学生冷培雯,对自己参与忙罢艺术节几个月来的收获这样总结。
而最初连续几年参与“忙罢”的学生,基本都陆续毕业,奔赴各地参加工作,“忙罢毕业生”们在各个岗位上都展现出了优异的能力,拿出的方案总能给甲方惊喜。崔凯敏当前最大的困扰,就是不断有老板打电话问还有没有学生能推荐。
“割麦,就是艺术”
搁以前,你若是在蔡家坡随便找个村民问“艺术是什么?”他们大抵会这样回答:“艺术是城里人搞的,在展览馆、在电视上、在书里面。”
但在忙罢艺术节连续办了几年后,各类文化活动都长期在乡村开展,村里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某些转变。此前,忙罢艺术节纪录片的导演冯勇再问起“啥是艺术?”旁边村民用地道的关中方言笑答:“割麦,就是艺术!”这段对答后来被剪辑进忙罢艺术节的宣传片里,打动了很多人。
鄠邑区葡萄迎来丰收季 新华社/供图
几年间,艺术家们频繁的到来,在田野乡村间尝试各种在地创造。耳濡目染间,村民也慢慢从“旁观者”成为“参与者”,最终变成“创造者”。
文化基因随之唤醒,一些村民主动参与艺术创作。“你会发现,他们手巧心细,搭建的艺术装置、刻下的字比我们更贴近生活。”艺术家们说。
村民的状态也变了。田地劳作回来,村民们会赶忙洗漱、换上干净的衣服,很少再见到泥裹裤腿的样子。“艺术村的人咋能脏兮兮嘛。”村民们说。
鄠邑原本就有丰沛的文化土壤,老乡们创作的农民画浑厚质朴、气韵生动,不但被印在邮票上,还在数十个国家和地区展出,被众多国内外博物馆收藏。
越来越多的艺术创作由艺术家与村民共同完成。看着艺术节丰富的演出,村民杨双霞也跃跃欲试,“我会唱秦腔,我也想唱!”就这样,小品、秦腔、广场舞,村民的绝活儿也走上了大舞台。
艺术乡建是一个从人到人的过程,中国的乡村发展千年,早已形成属于自己的生活智慧,根在泥土里的农民们不谈艺术,但艺术无处不在,需要被人去发现、去挖掘。
“艺术家来到村庄,如果是为了和村民们一起发现美、制造美,那便是共创价值。如果只是闭门造车,那便失去了乡村建设的真实意义。”武小川说。
蔡家坡村美术馆的墙上,有村里各组村民的合影,也有农民日常劳作、生活一隅的特写,甚至还有满是岁月痕迹的老镢头、马勺的写真照片。这样的记录对摄影师来说是创作,也是洗礼;对村民来说,则是记录与发现。
看着照片中浓烈的乡土气息、鲜明的时代印记,蔡家坡的村民不禁感慨:“没想到家门口的柴垛子拍出来还能这么好看。以后不仅要好好爱自己村,还要让更多人知道,村里人也有文化和故事。”
通过摄影展,不少村民开始意识到,自己所居的乡村,祖祖辈辈在这里一砖一瓦的付出,用岁月成就了无法速成的美丽。它值得后代们付出、传承与建设。
从前期的入户调查到中期的志愿者协助,再到最后展览的共同参观,村民都全程参与,西安美院为大家搭建了一个通过艺术深度参与建设家园的平台。
“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让乡村变得更好,这种好应当是具有乡村特点的美好,乡村不是城市的附庸品,乡村与城市是各美其美的。”崔凯敏说,自己从小就在村里长大,来到这里就像回家了一样。
去年,崔凯敏在蔡家坡举办了自己的婚礼,他很欣慰自己人生中如此重要的时刻能够在这里度过。
翻开“忙罢艺术节”的展演手册,从5月到10月,多种艺术展演和文化活动持续上演。
夏夜,收割后的麦田里已经铺上红地毯,身着礼服的艺术家们准备就绪,一场麦田里的交响音乐会开始奏响。舞台下,有从附近村庄骑着自行车赶来的乡亲,也有驱车一个多小时从城区慕名而来的艺术爱好者。
“为村子打造带不走的艺术风景,我们的艺术乡村实践还要更深些。”武小川介绍,如今的“关中忙罢艺术节”不只持续几个月,“美好乡村计划”“乡村艺术工作营”“画美乡村”等系统性艺术乡建活动贯穿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