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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忆美

来源:当代陕西 发布时间:2023-10-18 15:19 作者:孔明

又到中秋节了,条件反射似地,很自然要浮想联翩。岁月如梭,岁月如歌。从记忆的脑海,钩沉一些过往,蛮有趣味,也值得回味。我是20世纪60年代生人,那些沉眠心底的中秋记忆,自然要打上时代烙印。我不否认,我的童年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特别是对中秋佳节。

提起儿时中秋,首先就联想到我婆、我爷。童年觉得有婆、有爷真好。中秋节逼近了,心里怦怦直跳,一种渴望化作翘首以待。我的姑多,每年传统节日,主要是春节和中秋,她们必要送节礼。过年来的多是她们的子女——我的同辈,中秋节则例外,只要天气晴好,她们多半亲自上门。过年送的多是糖包子、肉包子,我不稀罕;令我惦记的是中秋点心,一想起来就流口水。当然是送给我婆、我爷的,那是她们的孝心。我婆、我爷舍不得独享,一定要放到中秋月夜,全家人团圆时分享。那时候各家都不富裕,不一定都送点心,送挂面、糖包子的居多,这样一来,点心越发显得难得。点心,一点儿赤子之心,送啥都在其次,“送心”才是老人家最看重的。

所谓点心,就是白皮糕点,俗称果子,用纸包裹,一包九个,用纸绳十字交叉扎紧,就是贵重礼品了。油渗出纸,油乎乎的,看见就馋人。食品商店常年都卖,鲜有自买自吃的,多半是买了后当礼品送的。接到节礼,若是果子,我婆必要小心翼翼珍藏,置于我支起板凳也够不着的高处。中秋那天,若晴空日朗,就盼着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一家人团聚,那甜甜的美味就到嘴里了。

我家十口人,十张嘴,每人一个点心,没有多余的。接到的点心肯定不止一包,但有接有送,顶多有两包可供拆开,剩余的都归我爷了。我婆的心里只有我爷,但凡好吃的,特别是点心,她应得的那一份都舍不得吃,全留给我爷。那时候不解,也不以为意,感觉那是自然而然的。心里骄傲自己有爷也有婆,他们的存在,老亲戚才不断往来。一些亲戚路过,手帕包了两个糖包子,放在锅台上,不停一会儿,就离去,我婆会撵着送远,叮咛下个节别来了。过年有可能不来,中秋节是必来的。我听说一些老亲戚本来被“挡”了,却“挡”不住。我就逮住了村里一些老人的话:“亲的挡不住,挡住的都不亲!”

我后来回想,那就是亲情了!低标准年代,吃穿最难,一些亲戚不是不肯走动,而是走动不起。走亲戚不是串门儿,空着手是不行的。一些女儿回娘家,送一包点心,可能会背走半斗粮食。所以,“挡”,也有“挡”的道理。记得我随我妈给我外爷、外婆送点心,每次离开时,绝不空手,柿子、红苕、核桃,见啥拿啥,随身的包里塞得满满的。有时候背不动,我外爷常送到家里。

中秋很美,美得一言难尽!我不说别的,只说我心里的。

眼看着苞谷长到比大人还高,抱娃了,那娃在我眼里,就是嫩苞谷,火上一烤,香喷喷的,吃得满嘴都是烟灰。眼看着地面儿上的红苕蔓爬满了,想象着从根部刨开土,提出来一抖搂“蛋蛋”,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扁的、圆的,生吃脆甜的,熟吃干面的,烤也罢,蒸也罢,煮也罢,都过瘾。树上的柿子红了,中秋节前一定要摘下来,放锅里,温水暖一夜,第二天就甜熟了。

莫道我光顾上嘴了!那年那月,人都吃不饱,饱得快,也饿得快,因为肚里没油水。娃们的肚子里,跟无底洞似的,永远也填不满,吃上顿的时候,就想下顿了。走出门去,看见地上、树上长的,但凡能吃,就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一年真长啊,好不容易挨到中秋了,终于可以敞开吃了。看见核桃树,就盯着那绿蛋蛋儿瞄准,拾起瓦片、石块砸下来;看见一树红枣儿,就走不动了,在树底下徘徊。不是自己家里的,心里照样惦记。

有一年的中秋月夜像画儿一样至今镌刻在我脑海里。月亮升起来了,那个圆呀,那个近呀,好像爬上树就能摸着似的。家家门前都铺了席,大人、小娃俱席地而坐,一边吃,一边说笑。我家把低桌搬到了席边,桌上摆满了柿子、红苕、核桃和嫩苞谷,点心早已下肚了。这时候反而没有了胃口,因为肚子里早喂饱了!我妈搬出一个大蒲篮,盛满了苞谷棒子,让一家人坐一圈儿“剥苞谷”。一个人先用锥子顺着苞谷棒子的缝隙竖向锥开,使之开裂,以方便其他人用手将颗粒全剥下来。前者是个技术活儿,不是谁都擅长的,一般由我妈或我哥充任,其他人只管动手“剥”就是了。一不留神,锥子会戳伤了手心;剥得久了,手指能脱一层皮。

那就是团圆。这样的中秋,这样的月夜,人能齐全,真是可遇不可求。在我记忆里,可能只有这样一个晚上,此前此后,都不曾出现过,更不曾重复过。不是刮风了,就是下雨了,或者我婆、我爷都不在人世了。好像各家各户都一样,都秋忙呀,愁着收秋,谁有心情赏月呢?月亮就在头顶上,不看也是圆的、亮的。我曾经在村里转悠,各家都忙着“剥苞谷”,很少有闲逛的。只有剥了,才好磨成面,熬成苞谷糁,吃个新鲜。秋收在碗里,才感觉到满足。

中秋节不是一天,而是一段时间。从立秋之日起,中秋节就倒计时了;秋收的日子,都是中秋佳节的延伸。至少是我从立秋那天就扳着指头算天天,心里起码有个盼头了。农历八月初就留意天上人间,天上的月亮即使未圆也蛮可爱,因为有了美好的期待;眼见月亮由圆满而渐渐地残缺,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惋惜、一种依恋、一种惆怅。

丰收在望,那是中秋节的标志,也是标配。金色的田野此起彼伏,湛蓝的天空白云悠悠,天高气爽,天地之间对接无缝,美得如此神奇,就像充分展开的自然主义巨幅图画,每个人都在图画中行走,都成了图画中不可或缺的灵魂元素。我虽然不能用语言赞美眼前一览无遗的中秋写真,却喜欢眺望,目不转睛,想入非非。我喜欢了田间小路,一边漫步,一边哼唱,一边欣赏飞虫、飞鸟、飞絮。惬意:天地之间,咋这么美呢?驻足,与苞谷秆儿比个头;弯腰,查看怒放的南瓜花是否还在孕育瓜蕾;奔跑,追撵自己变形的身影,奇怪自己怎么也追不上。选择一个开阔地带,坐下,坐在松软的泥土疙瘩之上,望天,望云,望山,背诵课文或者课外唐诗,那一种满足,注入了一个少年的梦想……

就在中秋节前后,学校会组织学生支援秋收。学生排队,我是劳动委员,必须走在前头,听从老师指令,然后分配具体任务。列队进入苞谷地,将苞谷棒子“掰”下来,堆放在一起,等大人用架子车拉回去。虽然力气小,“掰”苞谷棒子不成问题。老师在身后叮咛:“不能像猴子‘掰’苞谷,一边掰,一边丢!”老师的叮咛并非多余,就有毛手毛脚的,“掰”了不少,也丢了不少。

活儿干完了,听见老师吹哨子,大家立即集合站队。站好,听老师训话,有批评,也有表扬。批评不点名,大家心里都清楚;表扬必点名,点到谁,谁光荣。老师夸:谁干活踏实,勤快麻利,不拖泥带水,说明在家里时常帮助大人。大家就盯着谁,满目羡慕,只恨自己不如人家。有人远远向老师招手,我们知道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去。有大人担着担子走近,只见两个馍笼,一头放满了红苕,一头放满了花卷馍,都热腾腾的,刚出锅。娃们干活,不能让娃们饿着肚子。担子放下,按顺序发放,一个娃两个红苕、一个花卷馍。这样的场景,儿时重复过多次。后来,我还多次梦见过。那是一辈子吃得最甜的红苕、最香的白麦面馍。

中秋,我还记得一个梦一样的场景:我还在睡梦中,被铃声惊醒,生产队长用传话筒喊话,动员男女老少都到地里去抢收豆子。我也去了,眼睛蒙胧,心里懵懂,跟着大人,到了一块偌大的坡地,只见金黄的一片。月亮升高了,金黄的圆盘,洒一地的金辉,不知是豆叶染黄了月光,还是月光染黄了豆叶。大人小娃自动散开,自下而上,顺势弯腰,拽住大豆秸秆根部,连根拔起。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大片坡地变得空荡荡了。娃们急忙往回赶,还要按点上学去!至今,我只记得抢收,不记得为啥要天不明抢收,急火火的,像打仗似的。那一夜的月亮,太美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中秋,且不可能重复。20世纪60年代生人,来自不同的乡村,对中秋记忆可能不同,但肯定有交集。中秋的乡下最美,绝不会是我一个人的记忆:蓝田县,秦岭北,横岭上,靠天吃饭,但人绝不能偷懒。中秋时节,人家树上、墙上,挂满了金灿灿的苞谷棒子;房檐下,不是一串串鲜红的辣椒,就是一串串橘红的柿疙瘩;大场上,晾晒的不是大豆秸秆,就是苞谷粒儿。树叶黄了,草色红了,田间地头豁然空旷了,这一年没到头,却该准备冬藏了。


责任编辑:刘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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